那沉重的真相像冰水般浸透四肢百骸,周寂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内疚不再是丝丝缕缕的缠绕,而是化作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想到林蕴,想到那双积聚着惊慌与绝望的泪眼,想到自己那些像失控弹片般尖锐伤人的字句——“破兔子”、“扯不清的破事”……
他将生活所有的不堪与压力,都残忍地倾斜给了这个最无辜的人。
原来,他一直恨错了人。周寂咬牙切齿憎恶着的“小三的儿子”,这个他潜意识里认为不该存在、夺走了他父亲的人,才是那段感情最初、也最正当的结晶。
而他自己,才是那个由算计和背叛催生出的、不被期待的存在。他一直以来恨的到底是什么?
或许,周寂恨的一直都是那个在母亲怨毒话语中构建出的、扭曲的镜像,而此刻,镜子碎了,露出的,是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带着原罪的脸。
他该恨的,是他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他不该把所有的罪责都怪到林蕴头上,那个听不见世界、也说不出委屈的少年,到底有什么错?
他必须道歉。这是周寂此刻唯一清晰、也必须去做的事。
周寂猛地合上电脑,仿佛要将那些颠覆他人生的文字彻底隔绝。他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目光空洞地落在沙发角落的 Miss Alison 身上。
那只玩偶兔依旧安静,仿佛承载着两个破碎家庭的所有秘密与温情。
周寂最终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去,有些笨拙地、迟疑地,将兔子拿了起来。绒毛柔软的触感陌生而奇异,他学着记忆中林蕴拥抱它的样子,轻轻环住,仿佛想从这无声的慰藉中汲取一丝勇气,或是一个答案。
但没有答案。
沉默的兔子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他只能选择最原始、也最直白的方式。
周寂翻出公文包里那张在医院用过的笔记本纸张,撕下空白的一角,拿起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颤抖了许久,最终只落下三个沉重得几乎要穿透纸背的字:
「对不起。」
或许还有千言万语,但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三个字,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攥着那张轻飘飘又沉甸甸的纸,蹑手蹑脚地走到林蕴的房门口。
隔着门板,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压抑而剧烈的喘息声,以及泪水砸落在某种硬物(或许是地板,或许是手机屏幕)上发出的、细微却清晰的“啪嗒”声。
那声音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他的心上。
内疚如同藤蔓疯长,几乎要撑裂他的颅骨。他太混账了,太极端了。他不该如此对待一个孩子,一个比他承受了更多不公与伤痛的孩子。
他低垂着眼睑,紧咬着下唇,几乎尝到血腥味。他缓缓半蹲下去,手指微颤着,将那张写着道歉的纸条,小心翼翼地从门缝底下塞了进去。
纸张摩擦地面的声音轻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它确确实实滑入了门内那个充满悲伤的世界。
他不知道林蕴何时会发现,也不知道这迟来的三个字是否能融化坚冰。
他只能寄予这微弱的希望。
做完这一切,他黯然起身,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那巨大的、混合着震惊、愧疚、自我厌恶的情绪,终于冲垮了他一直紧绷的防线。
他的身体无法再负荷这接踵而至的冲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温热而咸涩。
他不知道这眼泪为谁而流——为被误解多年的父亲?为被命运捉弄的林蕴母子?还是为那个活在谎言里、并成为谎言帮凶的自己?
心脏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无力支撑身体的重量,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门板上,低低地抽泣起来。
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
一个更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难道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吗?
如果他没有降生,母亲是否就不会用那种手段捆绑父亲?
父亲是否就能与所爱之人相守,林蕴是否就能拥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他不应该恨父亲,父亲才应该是恨他的那个人……
是他和他的存在,毁掉了原本可能的美好。
这个想法让他几乎窒息,将他拖入了更深的、无边的绝望深渊。
他抵着门,仿佛想从那扇阻隔了他们的门上,汲取一丝根本不存在的宽恕。
周寂将那三个字的纸条塞进门缝后,内心的煎熬并未平息。
那扇紧闭的房门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开的不仅是两个人,更是他难以面对的愧疚与林蕴无声的伤痛。
他站在原地,脚步像灌了铅,无法挪动分毫离开。
手里的 Miss Alison 依旧安静,那双玻璃珠眼睛仿佛正静静地望着他,带着林蕴身上那种特有的、纯净而脆弱的气息。
这气息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谴责,灼烧着他的掌心。
他低头看着这只被林蕴视若珍宝的兔子,它不仅仅是玩偶,更是林蕴无声世界里一个温暖的坐标,一个可以拥抱的慰藉。
或许……或许它此刻能代替自己,给予门后那个哭泣的少年一点点可怜的安慰?哪怕只是片刻的依靠,也好过他在这里徒劳地站着。
这个念头促使着他。他再次蹲下身,动作比刚才更加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
他将 Miss Alison 小心翼翼地、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门缝前,让它背靠着门板,仿佛一个安静的、毛绒绒的守卫,又像一个无声的求和信使。
做完这一切,他原本是该走的。可身体却再次背叛了意志。
他没有离开,反而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脊背缓缓沿着冰凉的门板滑落,最终无力地坐在了门边的地板上。
他将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整个人蜷缩起来,与门内那个蜷缩的身影,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木板。
他没有再发出大的声响,只是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试图去敲门,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这样沉默地、固执地守在外面。
这已是他破碎的内心所能给出的、最苍白的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