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流淌进来,暖洋洋地照在周寂的侧脸上,却驱不散他眉宇间拧着的沉重。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坐回椅子,重新打开电脑,让屏幕的光芒成为一道隔绝视线的屏障。
键盘敲击声细碎而急促,像骤然落下的冷雨,企图掩盖方才那场无声碎裂的余响。
他不敢,也羞于去看林蕴此刻的模样。
林蕴依旧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周寂那场冰雹般的斥责,将他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也抽走了。
医生进来更换吊瓶,透明的药液一滴一滴,如同被拉长、放缓的时间。针头刺入他手背青色的血管,他也毫无反应,像是失去了痛觉,只是安静地任由摆布。
那双曾映着春日湖水般沉静光泽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纯白的床单,没有焦点,也没有光亮。
先前汹涌的泪水已然流尽,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脸颊上紧绷的泪痕。
委屈像一枚深埋的种子,在无声的寂静里,生出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得他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他甚至无法清晰地思考,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荒凉感笼罩下来,比病痛更让他虚弱。
病房的另一端,有家属在低声聊着家常,絮絮叨叨,满是人间烟火的暖意。这暖意却丝毫渗透不进他们两人之间这片凝固的、冰冷的空气里。时间仿佛在这里滞涩了,每一分每一秒都拖着沉重的步子。
周寂的视线牢牢锁在屏幕上那些跳动的字符和图表上,甲方的要求,繁琐的数据,像一张无形的网。然而,他的心神却早已溃散。
指尖每敲下一个字,脑海里就回荡起自己那句“一只破兔子”,还有林蕴那瞬间煞白的脸,以及随后大颗大颗、无声滚落的泪珠。
那泪水仿佛是滚烫的,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尝到自己嘴里一股挥之不去的苦涩,像是误嚼了未熟的青色果实,酸涩得让他喉头发紧。
内疚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越缠越紧。他知道自己过分了,将外界的风雨倾泻在最不该承受的人身上。
林蕴那无声的绝望,比任何辩驳和哭喊都更具力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安抚的眼神,可身体却被莫名的固执和羞惭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只能维持着工作的表象,任由内心在一片荒芜的旷野上,自我鞭笞,徒劳地消耗。
阳光慢慢偏移,从周寂的键盘上滑落,在地面拉出长长的、斜斜的光斑。病房里,只剩下旁人的低语、点滴的微响,和两个人之间,那比争吵更令人窒息的、漫长的静默。
输液针头被护士利落地拔出,一小点殷红的血珠从林蕴手背的针孔沁出,他像是毫无知觉,只用指尖默默按住了那块棉球。
医生公式化地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周寂含糊地应着,目光低垂,收拾东西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匆忙。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却厚重重重的墙壁。
回家的出租车里,春末的阳光斜照进来,将车厢分割成明暗两半。周寂坐在靠窗的明亮里,林蕴则隐在另一侧的阴影中。
车窗半开,灌进来的风带着暖意和植物的气息,却吹不散车内凝固的沉闷。他们各自望着窗外出神,飞驰而过的街景,繁华又陌生。
肩膀偶尔因车辆的颠簸而轻微触碰,又立刻像被烫到般迅速弹开,留下片刻即逝的、不自在的暖意,随即被更庞大的尴尬吞没。
那沉默如同藤蔓,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堪地疯长,缠绕住呼吸,可谁也没有先开口的勇气,那点可怜又倔强的“面子”,此刻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直到出租车停在租住的旧式公寓楼下,直到一前一后踏上通仄的楼梯,直到钥匙插入锁孔,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才被机械的声音打破。
门刚开了一条缝,林蕴便像一尾滑溜的鱼,低着头,迅疾地从周寂身侧挤了过去,鞋也来不及换,径直穿过小小的客厅,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砰——”
并不响亮,却异常决绝的关门落锁声,像一枚小小的楔子,钉在了周寂的心口。
他原本在出租车上酝酿了一路,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干涩的道歉,被这声响硬生生堵了回去,瞬间变质成一种混合着难堪和气愤的情绪。
他讨厌这种倔强,讨厌这种用沉默和回避筑起的高墙,这让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内疚都像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他阴着脸,走到餐桌旁,将笔记本电脑有些重地放了上去。
动作间,他无意抬眸,视线恰好撞上了坐在沙发角落里的那只玩偶兔——Miss Alison。
她安静地待在那里,黑色的玻璃珠眼睛纯净无辜,身上穿着的波浪边小碎花裙子,仿佛正静静地凝视着这房间里刚刚发生的一切。
周寂的喉咙有一瞬间的堵塞,像被什么柔软而又坚韧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勒住。
他几乎是有些仓促地移开目光,带着一种负气般的倔强,刻意不去看那只兔子,重重地坐了下来。
打开电脑,点亮屏幕,试图立刻投入工作,用那些纷繁复杂的条款和数字来麻痹自己。
但律师发来的新邮件提示还在闪烁,他点开那个未读的文件夹,里面是关于父亲遗嘱争议的补充材料。
那些冰冷的法律术语,字里行间透出的算计与拉扯,此刻读来,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
一边是争夺不休的、关乎利益的冰冷遗嘱,一边是房间里那个因一只旧兔子而心碎、与他隔着一扇门沉默对抗的“家人”。
生活的重压与情感的泥沼同时将他淹没,他坐在那里,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觉得嘴里那股苦涩的味道,愈发浓重,弥漫到了心底。
周寂揉着发痛的眉心,屏幕上那些关于财产分割的法律条文像蚂蚁一样爬行,看得他眼晕心烦。正当他准备合上电脑喘口气时,律师的对话框又弹了出来,一份新的文件传输过来。
“还有完没完!”他几乎是不耐烦地低声咒骂了一句,带着满腔的迁怒点开了文件。
然而,目光扫过标题的瞬间,他愣住了——
《周明鉴的道歉与陈述》
不是冷冰冰的“遗嘱补充说明”,也不是“财产公证”,而是带着个人情感的“道歉”和“陈述”。这两个词像带着钩子,瞬间抓住了周寂那颗被烦躁和内耗填满的心。
好奇与一种莫名的考究欲升腾起来,他坐直了身体,手指滚动鼠标滑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看了下去。
起初,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嘲讽的弧度,眼神里满是不屑与积压多年的愤怒。他倒要看看,那个抛妻弃子的男人,能“陈述”出什么花样,又能“道歉”出几分真心。
然而,随着文字一行行映入眼帘,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那点不屑和愤怒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逐渐蔓延的冰冷和……难以置信。
父亲周明鉴的笔调是沉郁而克制的,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可字里行间透出的痛苦与无奈,却沉重得几乎要压垮屏幕。
他读到那个颠覆一切的夜晚。不是父亲酒后乱性,而是他的母亲,那个在他记忆里总是带着哀怨和后来变得歇斯底里的女人,如何处心积虑,在前男友与未婚妻的订婚宴上,用一杯下了药的酒,偷梁换柱,导演了一场“捉奸在床”的戏码。
他读到父亲清晨醒来时的茫然无措,读到林蕴母亲林晓颖那双含泪的、不敢置信的眼睛,读到一段本应美好的姻缘,如何在算计和背叛中戛然而止。
“……我别无选择,只能负起责任。我娶了她,给了她婚姻,上交收入,准备节日礼物,尽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义务。但我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对她产生爱情。这种生活,于我,于她,都是一种漫长的凌迟。”
周寂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变得困难。他脑海中母亲的形象开始碎裂,那个总是抱怨父亲冷漠、将一切不幸归咎于父亲和林家的可怜女人,原来才是最初拿起屠刀的人。
她不是受害者,她是刽子手,用卑劣的手段,斩断了别人的幸福,也囚禁了自己和父亲的一生。
文字继续流淌,父亲如何与林晓颖重逢,从最初的逃避、厌恶,到最终无法抗拒的真情流露,两个被命运捉弄的灵魂再次靠近。
这一切被母亲发现后,父亲坦承了一切,并提出愿意净身出户,只求离婚。而母亲的崩溃,她将所有的怨恨和失败都倾泻在年幼的周寂身上,那些打骂,那些“都是因为你”的指责……原来根源在此。
最后,是关于林蕴的姓氏。原来,林蕴是在那场订婚之前就存在的孩子,是父亲与林晓颖爱情的结晶。
林晓颖坚持让孩子随母姓,或许是对那段被摧毁的婚约最后的纪念,或许是一种无言的保护。
……
文档滑到了末尾。
周寂僵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电脑屏幕的光映着他煞白的脸,瞳孔涣散,没有焦点。
他的世界观,他二十多年来赖以生存的、对父亲深刻的恨意,对母亲隐晦的同情,对林家、对林蕴那种复杂的迁怒……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成齑粉。
他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结果发现自己恨错了人,怨错了方向。他一直站在了错误的一边,一直将最深的伤害,加诸在了真正的受害者身上。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不是单纯的愧疚,那太轻了;也不是纯粹的愤怒,那失去了目标;更不是难受所能概括。那是一种全方位的、彻底的迷失。
像是他一直以来紧紧抓住的、赖以辨别方向的绳索突然断裂,他整个人从高空急速坠落,下面是虚无,是混沌。
他错了。
错的彻彻底底,荒谬绝伦。
他对自己父亲的憎恨,对林蕴无意识的排斥和今日病房里的伤害……所有这些,都建立在一個虚假的、由他母亲一手构筑的谎言地基之上。
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窒息般的怪异声响,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般摧毁了他所有的认知,留下满地狼藉。他陷入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莫比乌斯环,思绪在里面疯狂打转,清晰感受到的,只有那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谬感和自我厌恶。
他该怎么办?
他能怎么办?
这个认知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而他,甚至连呼痛的资格,似乎都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