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城的夜，是被浓稠的墨色和淅沥的冷雨浸泡着的。民国初年的街巷，在白日的喧嚣褪去后，只剩下几声零落的梆子响和野狗的低吠。煤气灯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像垂死挣扎的萤火，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照不穿这无边的寒意。
沈之衡撑着那把永不离身的黑伞，行走在空寂的长街上。伞骨是精钢所制，伞面是特制的厚实哔叽布料，能挡住的不仅是风雨。他穿着一袭藏青色长衫，外罩一件玄色呢绒大衣，身形修长，步履间有种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他的面容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眉眼清俊，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盛载的却是远超这个年纪的疲惫与寂寥。几百年的光阴，像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肩头，也凝固在他的眼底。
他习惯在这样的深夜出门行走，仿佛只有在这座城市沉睡之时，他才能稍稍喘息，与自己庞大的孤独共处。
拐过一条堆满废弃木箱和烂菜叶的暗巷，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住了。
巷子最深处，靠近一个泔水桶的地方，蜷缩着一团影子。
那是一个人。一个几乎与垃圾融为一体的少女。她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勉强能看出是件粗布褂子，赤着双足，沾满了泥污。雨水顺着她湿透的、长及腰际的黑发滑落，流经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她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小小的一团，像是在尽力减少自身的存在感。
沈之衡并不是第一次看见她。
事实上，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七个夜晚，在这个时间，这条巷子，看到她以几乎同样的姿势蜷缩在这里。
第一次，他只是漠然一瞥，如同掠过路边的石子。这乱世，流离失所的人太多，他的心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磨出了一层坚硬的茧。
第二次，他注意到她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会微微发抖，但那双眼眸偶尔睁开时，里面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乞求，只有一片虚无的空洞。那种空洞，奇异地触动了他心底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第三次，他丢下了一块银元，落在她面前的水洼里。她没有去捡，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仿佛那银元与石子无异。
第四次，第五次……他开始像观察一个有趣的标本一样观察她。她似乎完全凭本能活着，寻找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动作有时笨拙得像初生的幼兽，有时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野性的精准。
今夜，雨下得大了些。她似乎冷得厉害，单薄的身体颤抖得更明显了。
沈之衡在原地站了许久，伞面上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是敲打在他沉寂的心湖上，漾开一圈圈微澜。最终，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融入了雨声中。
他缓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伞面向前倾斜，为她挡住了那片凄风冷雨。
阴影笼罩下来，少女似乎有所察觉，缓缓抬起头。
近距离看，她的脸很脏，但五官底子极好，眉目清秀，鼻梁挺翘，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茫得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影像，包括他自己的倒影。
沈之衡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方干净的白色手帕，质地是上好的棉布，边缘绣着不易察觉的暗纹。他伸出手，想替她擦去脸上的雨水和污渍。
他的手在即将触碰到她脸颊时，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像受惊的小动物，眼神里第一次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
沈之衡的手停在半空，声音放缓，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别怕。”
他不再试图触碰她，只是将手帕递到她面前。
少女看了看手帕，又看了看他，眼中的警惕慢慢褪去，重新被茫然取代。她没有接手帕，而是伸出冰凉湿漉的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他大衣的衣角。
那动作极其轻微，带着试探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
沈之衡的心，像是被这细微的动作轻轻撞了一下。
“冷吗？”他问。
少女没有回答，只是眨了眨眼，雨水从她长而密的睫毛上滚落。
沈之衡沉默片刻，做出了决定。他朝她伸出手，不是去拉她，而是一个邀请的姿态。
“跟我走吗？”他说，“至少，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某种极其原始的理解。她仰着头，看了他很久很久，像是在辨认，又像是在权衡。终于，她慢慢地，将自己冰冷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那只手瘦骨嶙峋，却异常有力。
然后，她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他大衣的衣角，仿佛那是茫茫大海中，唯一能让她不被溺毙的浮木。
沈之衡微微一怔，随即释然。他握紧了她冰凉的手，试图传递过去一丝暖意，然后站起身，牵着她，一同走入那片昏黄而温暖的灯光深处。
伞下的空间有限，他刻意将伞大部分倾向她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雨水打湿。少女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目光偶尔扫过街边橱窗里模糊的倒影，带着一丝懵懂的好奇。
两道身影，一修长一纤弱，一沉稳一蹒跚，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只留下空寂的巷口，和那盏在风雨中摇曳的街灯，依旧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光。
这一夜，沈之衡捡回了一个傻子。
而冯宝宝，抓住了她混沌人生中，第一缕确定的光。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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