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衡的居所，位于平津城西郊，是一处闹中取静的中西合璧式院落。高墙深院，黑漆大门看起来并不显眼，内里却别有洞天。青砖铺地，回廊曲折，院落里种着几株耐寒的梅树，在这个季节，枝头已缀满了细小的花苞。屋内的陈设简洁而雅致，多是以酸枝木、花梨木打造的家具，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看似寻常、实则年代久远的瓷器和玉件，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冷的檀香。
这里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沈之衡漫长生命中的一个临时驿站。他在此地以“沈先生”的身份经营着几家报馆，是平津城里颇有声望的报业大亨。这个身份便于他获取信息，也便于他隐藏自己。
他牵着少女，穿过寂静的回廊，脚下的软底布鞋踏在青砖上，几乎没有声音。少女却对周遭的一切毫无反应，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赤足踩在干净得反光的地板上，留下一个个湿漉漉的脚印。
沈之衡将她带进一间厢房。这里早已收拾妥当，却常年空置，此刻因主人的到来，壁炉里生起了温暖的炉火，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以后，你就住这里。”沈之衡松开她的手，指了指房间里那张铺着柔软锦褥的雕花木床。
少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攥着他衣角的手依旧没有松开。
沈之衡无奈，只得轻轻掰开她的手指，温声道：“松开手，我帮你打理一下。”
她似乎听懂了“松开”的意思，犹豫了一下，慢慢放开了手。
沈之衡唤来一位姓吴的嬷嬷，是这院子里为数不多的佣人之一，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相看起来很严厉，但眼神却很柔和。她看到少女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并未多问，只是默默地准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物。
“带她去沐浴更衣。”沈之衡吩咐道。
吴嬷嬷应了一声，上前试图牵起少女的手。少女却猛地后退一步，躲到了沈之衡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警惕地看着吴嬷嬷。
沈之衡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吴嬷嬷是好人，她帮你洗干净，不然会生病。”
她仰头看着沈之衡，似乎在确认他的话是否可信。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从沈之衡身后挪了出来，任由吴嬷嬷牵起她的手，走进了隔壁的浴室。
沈之衡坐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听着里面传来的淅沥水声，以及吴嬷嬷偶尔低柔的引导声，心中一片宁寂，又带着一丝莫名的躁动。捡回一个人，对他而言并非第一次，但捡回一个如此……空白的人，却是头一遭。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浴室的门开了。
吴嬷嬷牵着焕然一新的少女走了出来。
洗净污垢，换上月白色细棉布寝衣的她，仿佛脱胎换骨。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莹白，五官精致得如同上好的白瓷娃娃，湿漉漉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更衬得那张小脸只有巴掌大。只是那双眼睛，依旧空茫，缺乏焦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美丽人偶。
“先生，这姑娘……”吴嬷嬷欲言又止，“身上有些旧伤疤，看着……不像寻常磕碰。而且，她好像……什么都不懂。”
沈之衡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走到少女面前，看着她清澈却空洞的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少女茫然地看着他。
“名字。”沈之衡耐心地重复，“别人怎么叫你？”
她眨了眨眼，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奇特的川地口音：“……宝……宝……”
沈之衡没有听清，或者说，听清了却无法理解。
“宝？”他试探着问。
她没有回应。
沈之衡看着她这副懵懂无知的样子，心头微软。他沉吟片刻，轻声道：“既然你我有缘，我便为你取个名字吧。”
他目光扫过窗外在夜色中悄然绽放的梅苞，又落回她身上。“‘阿宝’如何？简单，好记。在我这里，你便是珍宝。”
“阿宝。”他清晰地念出这两个字。
少女，不，阿宝，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似乎对这个音节有了一丝微弱的反应。
“以后，你就叫阿宝。”沈之衡又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对她强调，也像是在对自己宣告。
吴嬷嬷在一旁看着，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先生，夜深了，让她歇息吧。”
沈之衡颔首，对阿宝道：“去睡吧。”
阿宝看了看那张柔软的床，又看了看沈之衡，脚步没有挪动。
沈之衡以为她是不习惯，便示意吴嬷嬷先出去，自己走到床边，拍了拍锦褥：“躺下，睡觉。”
阿宝学着他的样子，走到床边，却没有躺下，而是抱着膝盖，蜷缩在了床脚的地板上，将脸埋进臂弯里——那是她流落街头时最常用的姿势。
沈之衡怔住了。
他走过去，蹲下身，试图将她抱到床上。手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眼中再次闪过那种小兽般的警惕和抗拒。
沈之衡收回手，心中了然。长时间的流浪，让她对“床”这种柔软舒适的东西失去了安全感，反而觉得冰冷坚硬的地面更让她安心。
他不再勉强她。只是起身，从床上抱来那床厚厚的锦被，仔细地裹在她身上，将她严严实实地包好。
“睡吧。”他吹熄了桌上的油灯，只留下壁炉里跳跃的火光，映得房间暖意融融。
他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回到自己的书房，沈之衡却毫无睡意。他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捡回阿宝，是一时冲动，也是冥冥之中的某种牵引。他活得太久，见过太多人和事，早已习惯了冷眼旁观。但这个女孩身上的“空”，与他内心的“空”，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
他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为何失忆，不知道她身上那些“不寻常的伤疤”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从她攥住他衣角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便产生了一种无形的联系。
未来会如何？他不知道。
或许，这潭死水般的生活，会因这一意外的涟漪，掀起一些不一样的波澜。
夜更深了。
书房的门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隙。
蜷缩在锦被里的阿宝，不知何时摸到了这里。她悄悄地钻了进来，依旧裹着那床被子，像一只寻找热源的猫咪，无声无息地蜷缩在书房门内的地毯上，面对着沈之衡的方向，然后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沈之衡回过头，看着门口那小小的一团，冰冷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
也罢。
既然捡回来了，那便养着吧。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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