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的余烬在清晨时分只剩下几点暗红的星子，房间里弥漫着木炭冷却后特有的、带着暖意的灰烬气息。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棂上的明瓦，斜斜地照进书房，在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沈之衡睡眠极浅，几乎在天光微亮时便已醒来。他睁开眼，目光先是习惯性地扫过书房内熟悉的陈设，随即落在了门口那一团锦被上。
阿宝依旧蜷缩在那里，睡得正沉。洗净后的脸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白皙剔透，长睫如蝶翼般安静地覆盖着眼睑，嘴唇是淡淡的粉色。睡着的地，褪去了醒时的空洞与警惕，看起来乖巧而无害，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沈之衡轻轻起身，没有惊动她。他走到她身边，蹲下身，仔细端详着她的睡颜。几百年的岁月里，他见过无数美人，或娇艳，或清冷，或英气，但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空白。她的美，不带任何情绪和经历的雕琢，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璞玉，反而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他伸出手，想替她掖一下被角，指尖在即将触碰到她下颌时，硬生生停住。昨夜她那警惕的眼神还历历在目。他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或许是生物的本能，阿宝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依旧是那片空茫，初醒时带着一丝迷蒙的水汽。她眨了眨眼，适应着光线，然后视线聚焦在近在咫尺的沈之衡脸上。没有惊讶，没有害羞，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醒了？”沈之衡的声音带着晨起的微哑。
阿宝没有回答，只是学着他也眨了眨眼。
沈之衡失笑，摇了摇头。跟她交流，不能指望任何常规的回应。“起来吧，该用早膳了。”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唤来吴嬷嬷，低声吩咐准备热水和洗漱用具，以及一套适合阿宝穿的新衣裳。
吴嬷嬷效率很高，很快便端来了温水和干净的毛巾，还有一套浅蓝色的棉布裙褂，比昨夜的寝衣厚实许多，适合这个季节。
“阿宝姑娘，来，洗漱了。”吴嬷嬷尽量放柔了声音，试图去拉阿宝的手。
阿宝却缩了一下，目光依旧追随着沈之衡。
沈之衡无奈，只得接过吴嬷嬷手中的湿毛巾，走到阿宝面前。“抬手。”他示范着抬起自己的手。
阿宝看着他的动作，迟疑地，慢慢抬起了一只胳膊。
沈之衡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颊，她的脖颈，然后是双手。他的动作耐心而细致，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阿宝起初有些僵硬，但温热舒适的触感让她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猫咪。
擦拭干净，沈之衡又拿起梳子，站到她身后，小心地梳理她那一头长而浓密、却有些打结的黑发。梳子碰到打结处，她会轻微地蹙一下眉，但没有躲闪。
沈之衡的手法算不上娴熟，甚至有些笨拙，但他极其耐心，一点点地将那些纠缠的发丝理顺。最后，他用一根简单的发绳，将她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优美的脖颈线条。
吴嬷嬷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伺候先生多年，从未见过他对谁如此亲力亲为，如此耐心周到。这位突然出现的阿宝姑娘，在先生心中的分量，似乎不一般。
洗漱梳妆完毕，换上干净的浅蓝色裙褂，阿宝整个人焕然一新。虽然眼神依旧懵懂，但那份惊人的清丽已然无法掩盖。
沈之衡看着她，心中微微一动。这样带出去，未免太过惹眼。他转身从书架的暗格里取出一个材质普通、颜色灰扑扑的兜帽披风，递给她。
“把这个穿上。”
阿宝拿着披风，翻来覆去地看，不知如何下手。
沈之衡只好亲自帮她穿上，将兜帽拉起来，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俏的下巴和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这样一看，便寻常了许多，像个身体羸弱、不善交际的普通少女。
“走吧。”沈之衡朝她伸出手。
阿宝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被兜帽边缘限制的视野，默默地将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掌心。
餐厅里，红木八仙桌上已经摆好了清粥小菜，几样精致的点心，散发着诱人的食物香气。
沈之衡牵着阿宝在桌边坐下。吴嬷嬷盛了一碗熬得糯软香滑的白米粥，放到阿宝面前，又递给她一把瓷勺。
阿宝盯着碗里冒着热气的粥，又看了看勺子，没有动。
“吃吧。”沈之衡拿起自己面前的勺子，示范地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
阿宝学着他的样子，笨拙地抓起勺子，试图去舀粥。她的手似乎很不听使唤，勺子在她手里颤巍巍的，粥水洒了出来，弄脏了桌面和她面前的衣襟。
她试了几次，都无法顺利地将粥送到嘴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动作明显变得有些焦躁。
沈之衡放下自己的勺子，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大手覆上她握着勺子的小手，引导着她，稳稳地舀起一勺粥，然后送到她的唇边。
“张嘴。”他低声道。
阿宝顺从地张开嘴，温热的粥滑入口中。糯米的香甜似乎触动了她味蕾的某根弦，她空茫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
她咽下那口粥，然后抬起头，看着沈之衡，嘴唇微微动了动。
沈之衡耐心地等着，以为她会说什么。
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头，看着那碗粥，又看了看他覆在她手上的手。
沈之衡明白了。他继续握着她的手，一勺一勺，耐心地喂她吃完了整碗粥，期间还夹了几筷子清爽的小菜给她。她来者不拒，默默地吃着，速度不慢，但吃相并不粗鲁，只是一种纯粹的功能性的进食。
喂完粥，沈之衡又拿起一块小巧的水晶桂花糕，递到她嘴边。她迟疑了一下，凑过去，小口地咬了一下，清甜的滋味在口中化开，她咀嚼的动作微微顿住，然后才慢慢咽下。
“喜欢？”沈之衡注意到她这细微的停顿。
阿宝没有回答，只是目光追随着他手里剩下的半块桂花糕。
沈之衡将剩下的半块也喂给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完，眼中那丝微不可察的柔和又深了几分。
伺候她吃完早饭，沈之衡才回到自己的座位，开始用膳。他的吃相优雅而迅速，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阿宝就安静地坐在旁边，兜帽下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不吵不闹，只是看着，仿佛光是看着他，就能让她感到安心。
用过早膳，沈之衡需要去报馆处理一些事务。他起身，对阿宝道：“我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听吴嬷嬷的话。”
阿宝也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沈之衡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我很快回来。”
阿宝仰着头，兜帽滑落些许，露出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她没有说话，但攥着他衣角的手，无声地表达着抗拒。
沈之衡看着她这副全然依赖的模样，心中叹了口气。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没法将她单独留下了。
“罢了，”他妥协道，“带你一起去。”
他重新帮她拉好兜帽，遮住面容，然后牵起她的手，走出了餐厅。
晨光熹微，庭院中的梅树仿佛也因这新加入的身影，而少了几分孤寂的清冷。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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