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城的早晨，是喧闹而充满生机的。人力车夫的吆喝声，小贩沿街叫卖的铃铛声，电车驶过轨道的哐当声，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早点香气、煤烟气息，共同构成了这座北方重镇独特的市井交响。
沈之衡的黑色轿车平稳地行驶在铺着碎石的马路上。他坐在后座，阿宝紧挨着他坐着，脸几乎要贴在车窗玻璃上，兜帽下的眼睛，透过明净的玻璃，好奇地打量着外面飞速掠过的街景。
行色匆匆的路人，琳琅满目的商铺橱窗，高耸的西洋建筑与低矮的中式阁楼交错并存……这一切对于失去记忆、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的阿宝来说，是全然陌生而新奇的。她的目光追逐着一辆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直到它拐过街角消失不见；她看着路边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鼻翼微微翕动；她看到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嬉笑着走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沈之衡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偶尔掠过她专注的侧影。带她出来，或许是个让她逐渐接触外界、恢复认知的好方法。
车子在一条相对安静的街道停下，面前是一栋灰色的三层西洋建筑，门口挂着“平津新报”的鎏金招牌。这里是沈之衡麾下影响力最大的一家报馆。
沈之衡牵着阿宝的手下车，走进报馆。一楼是忙碌的印刷车间和发行部，机器轰鸣，穿着工装的工人们来回穿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油墨味道。
看到沈之衡进来，沿途的职员纷纷停下手中的工作，恭敬地打招呼：“沈先生早。”
沈之衡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他的目光清冷，带着上位者固有的疏离感。众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在他身边那个穿着灰扑扑兜帽披风、看不清面容的少女身上，眼中都带着好奇与探究，但无人敢多问一句。
阿宝对周围投来的目光毫无所觉，她的注意力被一台正在隆隆作响的印刷机吸引了。巨大的滚筒滚动，雪白的纸张被吞入，吐出印满黑色字迹的报纸。她歪着头，看得十分专注，仿佛在理解这庞然大物运作的原理。
沈之衡没有催促她，任由她看了一会儿，才轻轻拉了下她的手，低声道：“走了。”
阿宝收回目光，乖乖地跟着他，穿过忙碌的大堂，沿着木质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是编辑部和沈之衡的办公室所在，环境相对安静许多。编辑们伏案疾书，电话铃声此起彼伏，一片文墨气息的繁忙景象。
沈之衡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宽敞明亮，一面是巨大的玻璃窗，可以俯瞰楼下的街景。室内依旧是简洁的中式风格，红木书桌，靠墙是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类书籍和文件档案。
他带着阿宝走进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你在这里坐着，不要乱跑。”沈之衡将她带到靠窗的一张软椅旁，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
阿宝顺从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有些僵硬，像课堂上听话的小学生。
沈之衡走到书桌后坐下，开始处理堆积的文件。他需要审阅明日头版的清样，批示几份重要的采购申请，还要听取发行部关于近日报纸销量波动的汇报。
他工作的时候十分专注，眉心微蹙，眼神锐利，偶尔提笔在文件上写下批示，字迹瘦硬有力。阳光透过玻璃窗，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让他苍白的肤色看起来有了些许暖意。
阿宝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坐着，但没过多久，她的目光就开始在房间里逡巡。书架上的书，墙上的地图，桌角的黄铜地球仪，窗台上摆放的一盆绿植……每一样东西都吸引着她的注意。
她悄悄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仰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排列整齐的书籍。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书脊，感受到那种粗糙而沉实的质感。
她又走到地球仪旁边，伸出食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地球仪缓缓转动起来，上面五彩的板块在她空茫的眼中留下模糊的色块。
沈之衡虽然在处理公务，但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她。见她只是好奇地探索，并未捣乱，也就由着她去。
阿宝在办公室里无声地游荡了一圈，最后又回到了窗边。她没有再坐下，而是站在那里，望着楼下街道上如同蝼蚁般穿梭的车流人流。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有偶尔微风拂过，吹动帽檐下的几缕发丝。
沈之衡批完一份文件，抬起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灰衣的少女临窗而立，背影单薄而孤寂，与窗外那个鲜活喧嚣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
那一刻，沈之衡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他放下笔，起身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着楼下。
“外面，很热闹，对吗？”他轻声问，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阿宝没有回应。
沈之衡也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窗前，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叠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进来。”沈之衡收回目光，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进来的是报馆的总经理，一位姓王的中年男子，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他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到站在窗边的阿宝，愣了一下，但很快便神色如常地向沈之衡汇报工作。
沈之衡走回书桌后，听着王经理的汇报，偶尔提出一两个问题。
阿宝依旧站在窗边，似乎对这边的谈话毫无兴趣。
王经理汇报完毕，合上文件夹，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先生，最近城里不太平。沐家那边……动作频频，似乎对我们的几篇评论很不满。您看……”
沈之衡眼神微冷，淡淡道：“新闻自由，秉笔直书。沐家若行得正，又何惧报纸评论？继续跟进，不必顾忌。”
“是。”王经理应道，忍不住又瞟了一眼窗边的身影，“那位姑娘是……”
“远房亲戚，投奔于我。”沈之衡随口道，语气不容置疑，“她身体不适，不喜见生，你们不必打扰。”
“明白，明白。”王经理连忙点头，不敢再多问，恭敬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沈之衡看向依旧站在窗边的阿宝，目光复杂。沐家……沐梨花……那个疯狂的女人。他原本可以继续独行，冷眼旁观这世间的纷争。但现在，身边多了这样一个需要他庇护的“意外”。
他走到阿宝身边，将手轻轻放在她戴着兜帽的头顶。
“阿宝，”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凝重，“这个世界，并不总是像你看到的那么热闹。有些地方，很危险。”
阿宝缓缓转过头，兜帽下的眼睛，空洞地映着他的身影。
她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什么都没懂。只是抬起手，轻轻抓住了他放在她头顶的那只手的手腕。
她的手依旧冰凉，但力道却很稳。
沈之衡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微凉触感和那不容忽视的力道，心中那份因沐家而起的阴霾，竟奇异地被驱散了些许。
他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牵着她，走向门口。
“走吧，带你去尝尝平津有名的栗子糕。”
窗外的喧嚣依旧，但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一种微妙而坚实的联系，正在悄然生长。
（第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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