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报馆回来后的几日,生活似乎步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阿宝依旧懵懂,依旧沉默,但她在沈之衡的耐心引导下,开始逐渐熟悉这座院落的生活。她学会了用勺子自己吃饭,虽然仍会洒出些许;学会了辨认自己的房间和去餐厅的路;甚至对吴嬷嬷的靠近,也不再表现出最初的抗拒,只是依旧更黏着沈之衡。
沈之衡白日里大多在报馆处理事务,若不带阿宝同去,她便会在庭院里发呆,或是在沈之衡的书房里,对着那些她看不懂的书籍、摆件,一看就是半天。她不吵不闹,安静得常常让人忽略她的存在。
然而,这份平静在第七日的深夜被打破了。
子时刚过,万籁俱寂。睡在沈之衡卧房外间小榻上的阿宝,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并非被声音惊醒,而是被一种极其细微、却让她本能感到不安的气息变化所扰动。
她赤着脚,悄无声息地走到内室的门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月光透过窗纸,朦胧地照亮室内。沈之衡并未安寝,他蜷缩在床榻边冰冷的地板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此刻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却诡异地染着一抹猩红。
他紧咬着牙关,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修长的手指死死抠着地板,指甲几乎要嵌入坚硬的木质中。最让阿宝注意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古井的眸子,此刻竟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渴血的赤红。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阿宝空洞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痛苦”的景象。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沈之衡此刻的状态,与她记忆中某些模糊的、关于“危险”和“不适”的碎片产生了重叠。
她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沈之衡猛地抬起头,赤红的双眼锁定了她,那眼神里充满了原始的野性和一种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渴望。他低吼道:“出去!”
声音嘶哑,完全不像他平日温和的语调。
阿宝的脚步顿住了,却没有后退。她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看着他唇边那抹刺眼的红,又看了看他微微颤抖的、青筋毕露的手。
她没有害怕,只是偏了偏头,像是在观察一个奇特的现象。
沈之衡见她不动,挣扎着想将她推开,但身体的剧痛和那股翻涌的嗜血欲望几乎抽空了他的力气。他猛地将头撞向床柱,发出沉闷的响声,试图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本能。
“血……需要……血……”他无意识地呓语着,理智正在被原始的渴望一点点侵蚀。
阿宝看着他撞红的额头,又看了看他痛苦的模样。她似乎理解了“需要”这个词。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房间角落的一个小茶几上,上面放着一个果盘,里面有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
她走过去,拿起一个最大、最红的西红柿,然后又走回沈之衡身边。
沈之衡蜷缩着,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只感觉到一个身影靠近,那鲜活的生命气息如同最甜美的诱饵,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
然后,他感觉到一个冰凉、圆润的东西,被塞到了他的嘴边。
他下意识地张嘴,想要咬下去,渴望品尝那温热的液体。
然而,入口的并非预想中的腥甜,而是一种清甜微酸的汁液,带着植物特有的生机。
是西红柿。
他愕然抬眼,对上阿宝那双依旧空茫,却在此刻显得无比专注的眼睛。她正拿着那个西红柿,笨拙地往他嘴里塞,鲜红的汁水染红了他的下巴,也弄脏了她白皙的手指。
“流血了,”她用她那特有的、带着川普口音的、破碎却清晰的语调说道,“吃这个,补。”
她的逻辑简单而直接:他看起来需要“血”(她或许将他的状态理解成了失血或虚弱),而这个红色的东西,看起来像血,或许能“补”他。
沈之衡愣住了。体内翻江倒海的痛苦和渴望,似乎被这突如其来、荒谬至极的举动按下了暂停键。他看着阿宝那张沾了点西红柿汁液、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她那双纯粹只是想把“有用的东西”递给他的眼睛,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
是可笑?是感动?还是……一种被最直白的方式所理解的震撼?
几百年来,他每一次发作,都只能独自承受,躲在无人可见的角落,与体内那头名为“诅咒”的野兽搏斗,在理智与失控的边缘挣扎。他见过旁人发现他秘密时的恐惧、厌恶,甚至是贪婪。
从未有人,会在他最狰狞、最不像“人”的时候,如此平静地,递给他一个西红柿。
他张着嘴,任由那清甜的汁液滑入喉咙,冲淡了几分口腔里的血腥气,也奇异地安抚了些许那躁动的渴望。
阿宝见他不动,又用力把西红柿往他嘴里塞了塞,汁水更多了。
沈之衡终于反应过来,他伸出手,不是去推开她,而是接过了那个被捏得有些变形的西红柿。他没有再咬,只是紧紧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滚烫的掌心稍微舒服了一些。
他靠着床柱,大口地喘息着,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虽然痛苦依旧,但那股失控的疯狂终于被压制了下去。
他看着蹲在自己面前,正低头看着自己染红的手指,然后无意识地放进嘴里吮了一下的阿宝,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温柔:“……谢谢。”
阿宝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反应,又低下头继续研究自己的手指。
沈之衡靠着床柱,疲惫地闭上眼睛,嘴角却极轻地、极缓地,勾起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这个傻子。
或许,她什么都不懂。
但也正因为她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能如此直接地,触碰到他内心最深处,连他自己都已遗忘的柔软。
这一夜,嗜血的诅咒依旧存在,痛苦也未曾减少分毫。
但沈之衡第一次觉得,在这漫长而孤独的永恒里,似乎……有了一点不一样的温度。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