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津城的冬夜,来得又早又急。沈之衡坐在汽车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霓虹灯光在湿冷的玻璃上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斑。他揉了揉眉心,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染上眉梢。坐在他身旁的阿宝,依旧裹着那件灰扑扑的兜帽披风,安静得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唯有她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证明她正注视着窗外那个与她无关的热闹世界。
今晚,他必须出席金靖雪举办的晚宴。这位平津商会会长,是城中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邀约,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一种风向。沈之衡本不愿带阿宝涉足这等场合,但将她独自留在宅邸,风险或许更高。沐梨花的眼线无处不在,他不能留下任何明显的弱点。
“待会儿跟紧我,”沈之衡低声叮嘱,替阿宝将兜帽又往下拉了拉,确保她的脸完全隐藏在阴影里,“不要说话,不要乱看。”
阿宝仰起头,空洞的眼睛映着车内昏暗的光线,没什么反应。沈之衡却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有时会觉得,自己对她说这些话,更像是寻求一种心理上的安慰。
金靖雪的私邸灯火通明,与窗外肃杀的寒冬形成鲜明对比。西装革履的绅士与身着华丽旗袍的淑女们端着酒杯,低声谈笑,空气里弥漫着香水、雪茄与食物的复杂气味。
沈之衡牵着阿宝的手走进宴会厅,立刻引来了不少探寻的目光。他这位报业大亨身边首次出现女伴,即便这女伴包裹得如此严实,也足以引发好奇。沈之衡面色如常,对投向阿宝的视线视若无睹,只与相熟的人点头致意。
“沈先生,真是稀客。”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沈之衡转身,看到一位穿着白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端着酒杯走来。他容貌英俊,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冷静,正是留洋归来的名医司徒威涟。
“司徒医生。”沈之衡微微颔首,语气疏离而客气。
司徒威涟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被沈之衡护在身后的阿宝,推了推眼镜:“这位是?”
“远房侄女,阿宝。身体不适,怕风畏光,带在身边照看。”沈之衡的回答滴水不漏,这是他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司徒威涟点了点头,不再追问,转而说道:“上次沈先生旧疾发作,幸而救治及时。近日天气骤寒,还需多加留意,若有不适,可随时来我的诊所。”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带着医生特有的关切,却又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有劳司徒医生挂心。”沈之衡道。他与司徒威涟相识已有段时日,这个年轻医生医术高超,每每在他那诡异的“嗜血之症”发作后,都能将他从失控的边缘拉回。沈之衡感激他的援手,却也本能地觉得此人身上有种让他看不透的迷雾。他隐约察觉到司徒威涟似乎对自己过于了解,但这种了解从何而来,却无从探究。他更不知道,这位时常救他于危难的医生,就是他苦苦寻找多年的亲弟弟沈之谦。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灯光微微暗下,聚光灯打向了旋转楼梯的方向。商会会长金靖雪挽着一位神色冷峻的中年男子缓缓走下。金靖雪穿着一身绛紫色丝绒旗袍,雍容华贵,气场强大。而她身边的男子,正是海东军行动处处长厉英良,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审视与压迫感。
“感谢各位赏光……”金靖雪微笑着致辞,声音清越。
沈之衡的注意力却并未完全放在主人身上。他的目光掠过人群,看到了安静地坐在角落钢琴旁的一位少女。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容貌清丽,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没有焦点。是米岚,米公馆那位自幼失明的千金。
似乎是感应到了沈之衡的注视,米岚微微侧过头,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那精准的朝向,让沈之衡心中微微一动。
致辞结束,悠扬的舞曲响起,宾客们纷纷步入舞池。
沈之衡无意跳舞,他寻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让阿宝坐下,自己则拿了杯清水,站在她身旁。阿宝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是那双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睛,偶尔会追随着舞池中旋转的身影,流露出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奇。
司徒威涟并未加入狂欢,他与金靖雪低声交谈了几句,目光却不时地瞟向沈之衡和阿宝的方向,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审视。
厉英良则是全场焦点之一,不断有人上前与他攀谈。他应付得游刃有余,但那双冰冷的眼睛,总会若有似无地落在沈之衡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与一丝隐晦的敌意。
宴会的气氛看似热烈和谐,实则暗流涌动。
中途,沈之衡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胸口那股熟悉的滞涩感隐隐传来。他脸色微变,知道是宴会厅内过于浑浊的空气和密集的人流诱发了他身体的不适。
“司徒医生,”他找到正在与金靖雪交谈的司徒威涟,低声道,“我有些不舒服,恐怕要先行告辞。”
司徒威涟立刻放下酒杯,专业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我送你出去。”
金靖雪也关切道:“沈先生身体要紧,是否需要安排房间休息?”
“不必了,金会长,扫了您的雅兴,改日再登门致歉。”沈之衡婉拒,牵起阿宝的手。
司徒威涟陪同他们二人走出喧闹的宴会厅,来到别墅外清冷的廊下。夜风裹挟着雪粒吹来,让沈之衡胸口的烦闷稍减。
“沈先生,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司徒威涟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语气严肃,“不仅仅是旧疾,更像是某种……根源性的问题。我近期查阅了一些国外的文献,或许能找到一些新的思路。下次诊疗,我们可以详细谈谈。”
沈之衡心中一动,司徒威涟的话似乎意有所指。他点了点头:“好,有劳司徒医生费心。”
就在这时,米岚在家中女佣的搀扶下,也走到了廊下透气。她似乎有些不适,微微蹙着眉。
风雪渐大,沈之衡不愿多留,对司徒威涟道:“司徒医生,留步吧。”
他牵着阿宝,快步走向停在不远处的汽车。就在他拉开车门,准备让阿宝先上车时,异变陡生!
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街道两侧的暗巷中窜出,手中利器寒光闪烁,直扑沈之衡而来!动作迅捷狠辣,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小心!”司徒威涟的惊呼声从廊下传来。
沈之衡眼神一凛,下意识地将阿宝往自己身后更深处护去。他虽非文弱书生,但面对多名持械凶徒的突然袭击,又要分心保护阿宝,瞬间便落了下风。一道刀光擦着他的手臂掠过,割开了厚厚的呢绒大衣,留下一道血痕。
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沈之衡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未停,格挡、闪避,将阿宝牢牢护在身后方寸之地。阿宝被他紧紧攥着手腕,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
廊下的米岚听到动静,惊恐地后退一步,被女佣扶住。
司徒威涟脸色骤变,立刻就要冲过来,却被两名持刀汉子拦住去路。
就在沈之衡疲于应付,一名杀手觑准空档,刀尖直刺他心口的瞬间——
一直被沈之衡死死护在身后,仿佛被吓呆了的阿宝,动了。
她的动作快得超乎常理,并非攻击,也不是闪避,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拉着沈之衡的手,向旁边极轻巧地挪移了半步!
就是这毫厘之差,让那志在必得的一刀,擦着沈之衡的肋下刺空!
杀手一愣,似乎没明白目标为何能避开。
而阿宝在做完这个动作后,便立刻恢复了之前那种僵硬的状态,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反应,只是众人的错觉。只有被她紧紧攥着手的沈之衡,能清晰地感受到,在那瞬间,她指尖传来的力道,大得惊人。
这一下的变故,为沈之衡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也让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但他来不及细想,因为厉英良已带着卫兵闻声从别墅内冲了出来。
“什么人!敢在这里行凶!”厉英良厉声喝道,卫兵们立刻举枪。
那些杀手见事不可为,毫不恋战,立刻如潮水般退去,迅速消失在黑暗的街巷中。
风雪依旧,廊下只剩下急促的喘息声和弥漫开的淡淡血腥气。
司徒威涟快步冲到沈之衡身边,第一时间检查他手臂上的伤口,神色凝重:“伤口不深,但需要立刻处理消毒。”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沈之衡苍白的脸上,以及……被他紧紧护在怀中,毫发无伤,甚至连兜帽都未曾歪斜的阿宝身上。
厉英良也走了过来,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最后定格在沈之衡脸上:“沈先生受惊了。在我的地头上发生这种事,厉某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他的语气听起来诚恳,眼底却深邃难辨。
金靖雪和米岚也走上前来,面露担忧。
“沈先生,你没事吧?”米岚轻声问道,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空气中紧张的氛围和那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无碍,多谢米小姐关心。”沈之衡压下心中的惊疑,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阿宝,她依旧安静地靠着他,兜帽下的脸看不清神情,仿佛刚才那救了他一命的微妙动作,真的只是巧合。
但他知道,那不是巧合。
司徒威涟熟练地为他进行简单的包扎,眉头微蹙,似乎也在思索着什么。
沈之衡抬起头,看向风雪交加的夜空,又看了看身旁懵懂无知的阿宝,以及周围神色各异的众人。
沐梨花的威胁,厉英良的敌意,司徒威涟的神秘,金靖雪的深不可测,米岚的善意……还有阿宝身上那愈发扑朔迷离的谜团。
所有的线索,如同这冬夜的雪花,纷纷扬扬,看似杂乱无章,却已悄然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和阿宝,牢牢网在中央。
他轻轻揽住阿宝的肩膀,感觉到她细微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顺从地靠向他。
“我们回家。”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汽车缓缓驶离这片是非之地,将宴会的光鲜与暗夜的杀机一同抛在身后。而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
(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