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崎岖不平的土路，将平津城的灯火与杀机远远抛在身后。车内一片沉寂，只有引擎单调的轰鸣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阿贵紧握着方向盘，手心里全是冷汗，目光不时警惕地扫向后视镜。阿强驾驶的后车如同忠诚的影子，紧紧跟随。吴嬷嬷脸色依旧苍白，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显然还未从方才巷道里那场电光火石的杀戮中回过神来。
沈之衡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看似在休息，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阿宝如同鬼魅般出手的画面。那绝非人类所能拥有的速度与力量，精准、暴力，带着一种漠视生命的纯粹。他活了数百年，见过奇人异士，甚至自身就是超出常理的存在，但阿宝展现出的，是另一种层面的“非常理”。她空茫的眼神与那恐怖的实力形成了最尖锐的矛盾，像是一个无解的谜题。
他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阿宝。她已经重新蜷缩起来，兜帽遮面，像是耗尽了力气，又像是仅仅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刻正陷入一种放空的状态，与平时并无二致。
沈之衡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庆幸，后怕，疑惑，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这个他捡回来，以为是需要他庇护的“傻子”，实则是一柄连他都无法掌控的绝世凶器。这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
“先生，”阿贵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疲惫与紧张，“我们已经出了平津地界，后面……好像干净了。”
沈之衡睁开眼，望向窗外。天色已蒙蒙亮，铅灰色的云层低垂，荒野之上覆盖着皑皑白雪，不见人烟。他们确实暂时甩掉了追踪。
“找个地方歇脚，隐蔽些。”沈之衡吩咐道。连续奔波和高度紧张，所有人都需要喘息。
又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在一条冰冻的河道旁，发现了一个几乎被废弃的小村落。几间土坯房歪歪斜斜地立在那里，大多已经破败，只有一两户的烟囱里，还冒着极其微弱的炊烟。
阿贵将车停在村外一片枯树林后，众人下车，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头一间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废弃土屋。
土屋显然久无人居，蛛网密布，尘土堆积，寒气比外面好不了多少。阿强和吴嬷嬷立刻动手收拾，生起一堆篝火，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也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明。
沈之衡在火堆旁坐下，感受着火焰传来的微弱暖意，身体的疲惫感阵阵袭来。他看了一眼阿宝，她正蹲在火堆旁，伸出手，好奇地靠近跳跃的火焰，又在即将触碰到时迅速缩回，反复几次，仿佛在探索这温暖又危险的东西。
“阿宝，过来。”沈之衡朝她招手。
阿宝抬起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火焰，似乎权衡了一下，最终还是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坐下，但目光依旧被火焰吸引。
沈之衡拿出司徒威涟给的药，就着水囊里的冷水服下。药液苦涩，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
“先生，吃点东西吧。”吴嬷嬷将烤热的干粮递过来。
沈之衡接过，掰了一小块，递给阿宝。阿宝接过去，小口地啃着，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比最初熟练了许多。
“阿宝，”沈之衡看着她，声音在噼啪的火响中显得格外低沉，“刚才……在巷子里，你是怎么做到的？”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询问关于她能力的事情。
阿宝啃干粮的动作停住了。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映着火光，看向沈之衡，里面依旧是纯粹的茫然。她似乎努力理解着他的问题，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回忆什么极其模糊的事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低下头，看着自己拿着干粮的手，用极轻的、几乎被火声淹没的声音，含糊地吐出几个字：
“……他们，坏。”
“要……打。”
逻辑简单得令人心惊。因为那些人“坏”，因为他们“挡路”，所以要“打”。没有是非对错的复杂判断，只有最直接的因果和本能反应。
沈之衡沉默了。他无法从这样的回答中得到任何关于她来历或能力的线索。她的世界，似乎只有最基础的生存需求和基于此的简单行动准则。
“那你……记得以前的事吗？在你遇到我之前？”他不死心地追问。
阿宝的眼神更加茫然了，她摇了摇头，然后将剩下的一小块干粮全部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不再看他，也不再回应。
沈之衡知道，问不出什么了。她的记忆，似乎真的是一片空白。那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能，烙印在身体里，却与她的意识割裂开来。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踩雪声。
阿贵和阿强瞬间警觉，握紧了腰间的武器。
沈之衡也眼神一凛，示意众人噤声。
脚步声在土屋外停顿了一下，然后，一个苍老而警惕的声音颤巍巍地响起：“里……里面是什么人？”
阿贵看了沈之衡一眼，得到示意后，走到门边，沉声道：“过路的，借地方歇歇脚。老人家，有事？”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一个穿着破旧棉袄、须发皆白的老者探进头来，浑浊的眼睛打量着屋内的几人，尤其是在看到沈之衡那即便穿着普通也难掩气度的面容，以及火堆旁那个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少女时，眼中闪过一丝惊疑。
“你们……不是本地人吧？”老者问道，声音带着久经风霜的沙哑，“这兵荒马乱的，外面不太平啊。”
“多谢老人家关心，我们歇歇就走。”沈之衡开口道，语气平和。
老者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停在远处枯树林后的汽车，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更加忧虑。“唉，这世道……你们歇着吧，就当老汉我没来过。”他说着，就要退出去。
“老人家留步，”沈之衡叫住他，从吴嬷嬷那里拿过一块银元，“这点心意，算是叨扰之资。”
老者看着银元，眼中闪过一丝渴望，却又犹豫着不敢接。
“拿着吧，我们不是坏人。”沈之衡将银元塞进他手里。
老者这才千恩万谢地接过，揣进怀里，低声道：“几位……要是可以，还是尽快离开吧。前阵子也有像你们这样打扮的人来过，后来……后来就再没见着出来。听说，是往南边山里去了，那边……不太干净。”他指了指南方层峦叠嶂的雪山，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
说完，他不敢再多留，匆匆离开了。
土屋内重新安静下来。
“先生，这老头的话……”阿贵看向沈之衡。
沈之衡目光深沉地望着南方那片连绵的雪山。不太干净？是指沐梨花的人，还是……别的什么？司徒威涟让他往南走，看来这南行之路，也并非坦途。
他收回目光，看向又开始对着火堆发呆的阿宝。
前路未知，强敌环伺，自身难保，身边还带着一个身负惊天秘密、时而懵懂时而恐怖的“累赘”。
这盘棋，似乎越来越难下了。
但事已至此，唯有前行。
“休息两个时辰，然后出发。”沈之衡下达了命令，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往南，进山。”
篝火噼啪，映照着众人凝重的脸庞，也映照着阿宝那双倒映着火苗、却依旧空洞无物的眼眸。
在这荒村破屋的短暂栖息，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第十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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