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结束后的第二天，我把"朋友"这两个字写在了日记本的扉页上，旁边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十五岁的关念念觉得，这是一个很妙的开始——虽然对方强调了"只是"，但起码他点头了。

可我很快就发现，淮辰的"朋友"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第三天早读课，我抱着一沓物理笔记去二班门口等他。前一天晚上，我对着镜子练了十七遍"好巧啊又见面了"，确保自己的笑容既自然又不显刻意。但淮辰从教室后门出来时，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像没看见似的，转身往楼梯口走。

"淮辰！"我追上去。

他没停，反而加快了脚步。我抱着笔记本小跑，牛皮纸封面刮得手心生疼："等等，昨天那个时间膨胀的公式，我还有点不懂……"

"去问老师。"他声音冷淡。

"老师没你讲得清楚。"

"那是你的问题。"

他一步跨两个台阶，清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二楼转角。我站在原地，怀里还抱着那个笔记本，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淮辰的"朋友"，可能不包含"说话"这项功能。

周晓萌说我疯了："人家摆明了不想搭理你，你还往上贴？"

"你不懂，"我把笔记本抱紧，"这叫策略。今天他知道了我会坚持不懈，明天他就能习惯我的存在。"

"后天呢？"

"后天他就能发现我的好。"

我低估了淮辰的固执。

整整两周，我每天早上在他教室门口等他，课间操去操场边缘看他见习（他永远站在树荫最浓的那棵香樟下，手里拿本英语单词手册），中午在食堂搜寻他的身影，下午放学再尾随他到校门口。不是真的说话，只是让他看见我。

他从不回应，甚至不抬眼。有时候我会故意在他面前晃，他会皱眉，会抿唇，会极其细微地往旁边挪半步——那是他唯一能给出的、表示"你打扰到我了"的反应。

直到那天体育课，他们班和我们班都安排了排球训练。我照例坐在场边当观众，目光却习惯性搜寻着香樟树下的身影。可那里空无一人。

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是心动，是心慌。

我绕着操场找了两圈，最后在学校医务室门口看见了他的鞋——干净的白色帆布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此刻却有点凌乱地摆在门口。

我推开门。

校医不在，只有淮辰躺在靠窗的床上，校服外套盖着脸。听见动静，他拉下衣服，看见是我，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疲惫掩盖。

"滚。"他说。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重的一个字。我却没生气，因为看清了他的脸——惨白，额发被冷汗浸湿，嘴唇发青。他一只手按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你心脏病犯了？"我声音发颤。

"关你屁事。"

"我去叫老师。"

"别动！"他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像忍耐着巨大的痛苦，"……别叫。我缓一会儿就好。"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闭上眼睛，呼吸浅而急促。阳光从窗户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脸上，却照不亮那种青灰的颜色。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可以脆弱成这样，却又抗拒成这样。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少年汗水的味道。我注意到他手腕上有一条蓝色的医院腕带，衬得皮肤更加苍白。过了大概十分钟，他的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缓过来一些。他睁开眼，发现我还站在原地，眼里掠过一丝无奈。

"你属狗皮膏药的？"他问。

"不，"我说，"我属虎的，认准的猎物不松口。"

他愣了一下，居然极轻地扯了扯嘴角，像笑，又像自嘲。

那天我没追问他的病，也没趁机套近乎。我只是走过去，把他那双摆歪了的帆布鞋扶正，鞋带重新系好，然后坐在床边另一张空椅上，掏出物理卷子开始写。

他没赶我走。

也没有说"只是朋友"那种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共处了二十分钟，直到校医回来，看见我在，惊讶地"哟"了一声："稀客啊，淮辰居然让人陪着？"

淮辰没接话，坐起身，脸色还是白的，但已经恢复了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他下床，弯腰穿鞋，手指碰到鞋带时顿了顿——那是我刚刚系好的结。

"走了。"他说。

"嗯。"我把卷子塞进书包，跟上去。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谁都没说话。到了楼梯口，他忽然停下，没回头，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以后别来了。"

"偏不。"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应了，才听见他叹了口气。

"……随你。"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是我从他嘴里撬开的第一道缝。

从那天起，淮辰不再对我视而不见。虽然他依旧话少，依旧冷淡，依旧会在我说太多时皱起眉，但起码，他允许我出现在他半径三米的范围内了。

我开始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他们班门口找他问题目，开始在他见习时坐在香樟树另一边的石凳上背单词，开始在他因病缺席体育课时帮他把外套带回教室。

他总是用那种"你很麻烦"的眼神看我，却从来不说第二次"别来了"。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在他第五次拒绝我的奶茶时问："淮辰，你是不是特别烦我？"

他正低头写化学卷子，笔尖没停，声音平静："嗯。"

"那为什么不彻底拒绝我？"

他终于停下笔，抬头看我。那天阳光很好，落在他眼里，却照不亮瞳孔深处的那片黑。

"因为，"他顿了顿，像在斟酌用词，"你是第一个，在我发病时没叫老师，也没被吓跑的人。"

说完，他立刻补充："但这不代表我们是朋友。"

我笑了。

"好，不是朋友。"我说，"我是债主。你欠我二十分钟陪护时间，以后慢慢还。"

他看了我一会儿，那眼神复杂到我读不懂。最后他低下头，继续写那道没写完的题，嘴角却有了极细微的弧度。

很多年后我才懂，淮辰的"试探"从来不是进，而是退。他一步一步后退，是想给我留出随时可以离开的空间。他反复强调"不是朋友"，是怕一旦确定了关系，我就会在他离开后伤心。

可15岁的关念念不懂这些。

她只是傻乎乎地觉得，淮辰终于对她笑了，真好。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