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宴惊变

大靖的三月，总是裹着一层化不开的湿意。

宫墙内的垂丝海棠开得正盛，粉白花瓣沾着晨露，被往来宫人的衣袂带起微风，簌簌落了满地。沈妙提着素色裙摆，避开石板路上的积水，身后跟着的侍女挽月忍不住低叹：“小姐，这宫里的花都比别处娇贵些。”

沈妙没回头，只淡淡“嗯”了一声。她今日穿的是件月白杭绸褙子，领口绣着几枝暗雅兰草，鬓边仅簪了支碧玉簪，在一众环佩叮当的贵女里，倒显得格外素净。

她是礼部尚书沈敬之的嫡长女，本该随着母亲入宫赴这场春宴。偏生昨夜父亲被急召入宫议事，今早又染了风寒，母亲需得在家照料，这替父应酬的差事，便落到了她头上。

“前面就是澄瑞亭了，娘娘们该都在那儿。”挽月指着不远处的水榭，那里隐约传来环佩声与笑语，“小姐且放宽心，不过是陪几位娘娘说说话，时辰到了咱们就能回府。”

沈妙点点头，正待迈步，却听见亭后传来低低的说话声。那声音压得极沉，夹杂着风拂柳叶的沙沙声，辨不真切，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森冷。

她脚步一顿。宫规有云，非礼勿听。可那声音里的几个字，像淬了冰的针，猝不及防扎进耳中——

“……科场的事，已按计划办妥，只待放榜那日……”

科场？

沈妙的心猛地一紧。今年是大比之年，父亲身为礼部尚书，正是主理科场事务的官员。她下意识地往亭后缩了缩，廊柱的阴影恰好遮住她半张脸。

亭后是片茂密的芭蕉林，宽大的叶片挡了视线，却挡不住那越来越清晰的对话。

“顾相那边可有动静？”另一个声音响起，比先前的更冷，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压，“孤要的不是‘办妥’，是万无一失。”

“殿下放心，顾相的门生已在试卷上做了标记，只等拆卷时……”

殿下？

沈妙的指尖瞬间冰凉。大靖的皇子里，敢自称“孤”的，唯有一人——储君，顾渊。

她正想悄然后退，脚下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声极轻的“嘶”刚出口，芭蕉林里的声音骤然停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妙只觉得后背爬满寒意，正欲转身，一道玄色身影已从芭蕉林后转出。

来人身形颀长，穿着件玄色常服，领口用银线绣着暗龙纹，墨发用一根玉冠束起，面容俊朗，却覆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冰霜。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沉沉地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与冷冽。

正是当朝储君，顾渊。

他身后还跟着个青衣谋士，此刻正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沈妙定了定神，屈膝行礼：“臣女沈妙，见过殿下。”

顾渊没说话，目光在她身上逡巡片刻，那目光像带着钩子，几乎要将她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沈妙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指尖却在袖中悄悄攥紧了。

“你听见了什么？”顾渊的声音没有起伏，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臣女……”沈妙斟酌着措辞，“臣女路过此处，并未听见什么。”

“是吗？”顾渊往前走了一步，玄色衣袍扫过地面的海棠花瓣，“孤与先生在此议事，你恰好路过？”

他的语气很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沈妙知道，在这位储君面前，任何谎言都只会引来更糟的后果。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臣女听见‘科场’二字，其余并未听清。”

这是实话，却也留了余地。

顾渊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极淡，却让沈妙莫名觉得后背更凉了。“沈尚书的女儿，倒是比孤想的更坦诚。”

他侧身对身后的谋士道：“李相，今日的事，就当没发生过。”

那青衣谋士躬身应是。

顾渊又转回头，看向沈妙：“沈小姐既在此处，想必是来赴宴的。只是宫规有训，不得在禁苑私语喧哗，你既犯了规，便罚你去抄一百遍宫规，明日送到东宫来。”

沈妙一怔。

罚抄宫规？这惩罚看似不重，却明摆着是将她扣下了。他是怕她出去乱说话，要用这一百遍宫规来牵制她。

“怎么？沈小姐不愿？”顾渊挑眉。

“臣女不敢。”沈妙敛下眼底的情绪，再次屈膝，“谢殿下恩典。”

顾渊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谋士往另一条路去了。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只留下满院寂静，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息。

沈妙站在原地，直到那气息彻底散去，才缓缓直起身。挽月早已吓得脸色发白，此刻才敢上前：“小姐，这……”

“没事。”沈妙摇摇头，指尖却依旧冰凉，“去寻管事姑姑，说我触犯宫规，自请去偏殿抄录宫规。”

挽月急道：“可老爷还在家等着呢！再说那是东宫，咱们……”

“照做就是。”沈妙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宫规，我抄定了。”

她知道，顾渊这是在试探她，也是在警告她。今日之事，她既然撞破了，就断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抄宫规是罚，也是护身符——至少在她将宫规送到东宫之前，顾家不会对沈家轻易动手。

只是，科场舞弊……父亲会不会牵涉其中？

沈妙的心沉了沉，抬眼望向澄瑞亭的方向，那里依旧笑语喧然，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她的错觉。

可她知道，从她听见那两个字开始，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而另一边，御花园的梅林深处。

“哎哟！”

一声清脆的痛呼打破了梅林的宁静。顾泽正靠在一棵老梅树下打盹，冷不防被什么东西砸中了额头，他猛地睁开眼，看到一颗沾着露水的青梅滚落在脚边。

“谁这么大胆子？”他揉着额头坐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耐烦。

树杈上探下来一颗脑袋，梳着双丫髻，穿着件鹅黄罗裙，脸上还沾着点泥土，正是沈家的庶女，沈清。

她手里还攥着几颗青梅，见顾泽醒了，非但不怕，反而吐了吐舌头：“原来是个闲散王爷，我还以为是哪个宫监呢。”

顾泽挑眉。他是当今圣上的幼子，自小不爱朝政，整日游手好闲，京城里的勋贵子弟都知道他这位“闲散王爷”的性子，却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

“你是谁家的小丫头？敢在御花园里偷摘果子？”顾泽抱起手臂，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什么偷摘？”沈清不服气地嘟囔，“这梅子长在树上也是闲着，我摘几个尝尝怎么了？再说了，你不也在这儿偷懒吗？”

她说着，还从树杈上跳了下来，动作灵活得像只小松鼠，落地时差点崴了脚，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顾泽看着她那副咋咋呼呼的样子，忍不住嗤笑一声：“牙尖嘴利。知道我是谁吗？”

“不就是顾泽王爷嘛。”沈清拍了拍裙摆上的灰，“京城里谁不知道，王爷最是怜香惜玉，肯定不会跟我一个小丫头计较的，对吧？”

她眨着大眼睛，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意味，偏偏眼神里又透着几分狡黠。

顾泽被她这副样子逗乐了，原本的不耐烦也散了大半：“你倒会给我戴高帽。不过，这御花园的果子是贡品，你私摘是犯了宫规的，要是被宫监看见了，仔细你的皮。”

沈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垮下脸，拉着顾泽的袖子晃了晃：“王爷~ 我就是一时嘴馋，你就当没看见我好不好？我姐姐还在前面等着呢，要是被她知道我跑这儿来了，肯定要罚我的。”

她的声音又软又甜，带着点小姑娘的娇憨。顾泽被她晃得胳膊发酸，皱着眉想甩开，却瞥见远处有几个宫监提着灯笼走了过来。

“躲起来！”他低喝一声，一把将沈清拉到梅树后。

沈清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撞在他怀里，鼻尖差点撞上他的胸膛。她闻到他身上有种淡淡的酒气，混着青草的味道，不算难闻。

顾泽也愣了一下，随即松开她，低声道：“不许出声。”

两人屏住呼吸，看着那几个宫监从梅林外走过，嘴里还念叨着：“刚才好像听见这边有动静……”

“哪有什么动静，许是风吹的吧。”

“也是，这时候哪会有人敢在这儿逗留……”

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清刚想松口气，就听见顾泽在她耳边低语：“小丫头，这次算你运气好。下次再敢在宫里胡闹，可没人帮你了。”

他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点温热的触感。沈清脸颊一热，推开他，叉着腰道：“谁要你帮了？我自己也能躲过去。”

顾泽挑眉：“哦？那刚才是谁拉着本王的袖子撒娇？”

“我那是……那是计策！”沈清梗着脖子狡辩，“兵不厌诈懂不懂？”

顾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行，算你有道理。赶紧走吧，别再让我撞见你惹事。”

沈清“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从怀里掏出一颗最大的青梅，塞到顾泽手里：“喏，谢礼。”

说完，不等顾泽反应，就像只小兔子似的跑没影了。

顾泽看着手里沾着点泥土的青梅，又看了看沈清消失的方向，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

这沈家的姑娘，倒是比他想的有趣多了。

而此时的偏殿，沈妙正坐在案前，提笔抄写着宫规。烛火摇曳，映着她清丽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宣纸上投下浅浅的光影。

一百遍宫规，可不是小数目。挽月在一旁磨墨，看着她手腕轻转，笔下的小楷工整秀丽，忍不住道：“小姐，要不歇会儿吧？看您的手都酸了。”

沈妙摇摇头，笔下不停：“抄完才能回去。”

她的目光落在宣纸上“谨言慎行”四个字上，笔尖微微一顿。

今日的事，绝非偶然。顾渊在春宴上密谈科场舞弊，被她撞破，又以罚抄宫规为由将她留下……这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而她沈妙，从踏入这宫墙开始，就已经身不由己地，卷入了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漩涡里。

窗外的海棠花，不知何时又落了几片，沾在窗棂上，像一滴未干的泪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