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烛火燃到第三根时,沈妙终于抄完了最后一遍宫规。
宣纸上的小楷工整如刻,笔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韧劲。她将厚厚一叠纸仔细叠好,递给一旁打盹的挽月:“收好了,明日一早送去东宫。”
挽月揉揉惺忪的睡眼,接过纸卷时手都在抖:“小姐,您这一夜没合眼……”
“无妨。”沈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脖颈,推开殿门。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宫墙上的琉璃瓦在晨雾中泛着冷光,昨夜落满海棠花瓣的石板路,已被宫人清扫干净,仿佛从未有过那般绚烂的落英。
“回府吧。”沈妙拢了拢衣襟,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指尖发麻。
马车驶出宫门时,沈妙掀起车帘一角,望着那巍峨的宫墙渐行渐远,心头的不安却丝毫未减。顾渊要她抄宫规,明着是惩罚,实则是敲打——他知道她听见了不该听的,却没立刻动沈家,这本身就是一种试探。
科场舞弊……父亲会不会真的牵涉其中?
沈妙不敢深想。父亲沈敬之虽官至礼部尚书,却是寒门出身,一路靠着苦读和清正才走到今天,最看重的便是科场公平。可顾渊是储君,他的动作,绝不可能无的放矢。
马车刚到沈府门口,就见管家神色慌张地候在门旁。见沈妙下车,管家忙上前:“大小姐,您可回来了!老爷一早就被御史台的人请去问话了,说是……说是科场的事!”
沈妙的心猛地一沉,果然来了。
“母亲呢?”她稳住心神,快步往里走。
“夫人在正厅急得团团转呢。”
沈妙刚踏进正厅,就见母亲李氏正坐立不安地踱步,见她进来,眼圈一红就想上前,却被沈妙按住了。
“娘,别急,父亲清者自清,御史台未必能查出什么。”沈妙低声安抚,目光却扫过厅内——沈清也在,此刻正噘着嘴坐在椅子上,见沈妙看来,撇了撇嘴没说话。
李氏抹着泪:“可他们说……说在主考官的书房里搜出了与考生往来的信件,还提到了你父亲的名字……”
沈妙皱眉。主考官是父亲的副手,若真有信件,恐怕是早就被人设计好的。
“信上写了什么?”
“说是……说是约定在试卷上做暗号……”李氏泣不成声,“妙儿,你父亲绝不是那样的人啊!”
“我知道。”沈妙的声音很稳,“这是有人故意栽赃。”
她转身看向沈清:“你昨日在宫里,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沈清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嘟囔道:“我就摘了几颗梅子,哪听到什么风声?倒是撞见那个闲散王爷顾泽,被他抓了个正着……”
顾泽?沈妙心思微动,顾渊的弟弟,虽看似不问政事,却毕竟是皇室宗亲,或许能从他那里探到些什么。
但眼下显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御史台突然发难,显然是有备而来,若不能尽快找到对策,父亲恐怕会被立刻下狱。
“娘,家里的密档在哪里?”沈妙忽然问。
李氏一愣:“什么密档?”
“就是父亲历年整理的,关于朝中官员任免和科场记录的卷宗。”沈妙记得,父亲有个习惯,会将经手的重要事务都记录在册,锁在书房的暗格里,“那些卷宗里,或许有能证明父亲清白的证据。”
李氏连忙点头:“我知道在哪,我这就去取!”
沈妙拦住她:“我去。娘,您让人备些银两,去打点一下御史台的人,务必拖延时间,别让他们对父亲用刑。”
“哎,好。”李氏连忙应下。
沈清看着沈妙有条不紊地安排,忍不住道:“姐姐,要不要我去求求那个顾泽?他虽然看着不靠谱,但毕竟是王爷……”
沈妙看了她一眼,没想到这跳脱的妹妹竟有这份心思:“不必。顾家兄弟,一个深沉难测,一个看似闲散,都不是能轻易求动的。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她转身往书房走去,脚步坚定。她知道,寻常的证据恐怕不足以撼动对方的算计,父亲的密档里,或许藏着更大的秘密——足以让顾渊不得不出手的秘密。
而此刻的东宫,顾渊正坐在书案后,看着李相递上来的卷宗。
“科场的证据都齐了?”他翻着卷宗,指尖划过“沈敬之”的名字时,停顿了片刻。
“回殿下,都齐了。主考官已招认,信件也是真的,沈敬之就算想抵赖,也难了。”李相躬身道,“只是……沈小姐昨夜抄的宫规,今日一早便送来了。”
顾渊抬眼:“哦?她抄得如何?”
“字迹工整,一字未漏。”
顾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倒是个识时务的。”
他放下卷宗,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玉兰开得正好,洁白的花瓣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沈敬之不能动。”顾渊忽然道。
李相一愣:“殿下?这是为何?如今证据确凿,正是扳倒沈家的好时机……”
“沈家是文官之首,动了沈敬之,朝堂的文官集团必会动荡,到时候受益的是谁?”顾渊冷冷道,“是二皇子。”
李相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是属下考虑不周。”
“无妨。”顾渊转过身,“去告诉御史台,沈敬之的案子,暂且压下。”
“是。”
李相退下后,顾渊拿起桌上那叠抄好的宫规。宣纸上的字迹清秀,却透着一股倔强,像极了昨日那个在芭蕉林外,明明害怕却依旧挺直脊背的女子。
他指尖轻轻拂过纸面,忽然低声道:“沈妙……你会来找孤的,对吗?”
果然,不到午时,东宫的侍卫便来报,沈尚书的嫡女沈妙,求见殿下。
顾渊坐在书案后,看着被侍卫领进来的沈妙。她今日换了件湖蓝色的衣裙,脸上未施粉黛,却难掩清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倦色,眼底还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是一夜未眠。
“臣女沈妙,见过殿下。”她屈膝行礼,动作标准,却少了昨日的疏离,多了几分迫不得已的隐忍。
“沈小姐今日来,不是为了宫规的事吧?”顾渊放下手中的狼毫,语气平淡。
沈妙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臣女是为家父之事而来。”
“哦?沈尚书的事,与孤何干?”
“殿下明知故问。”沈妙深吸一口气,“科场舞弊案,是冲着沈家来的。而能在此时稳住御史台,不让家父立刻定罪的,唯有殿下。”
顾渊挑眉:“你倒是对孤很有信心。”
“不是信心,是事实。”沈妙的声音很稳,“二皇子一直想拉拢文官集团,若家父倒台,受益最大的便是他。殿下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顾渊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女子不仅聪慧,还对朝局看得透彻,倒是比她那个只知风花雪月的父亲更有趣。
“你说的没错。”顾渊承认了,“孤可以保沈尚书无事。”
沈妙心头一松,正想道谢,却听见顾渊继续道:“但孤有条件。”
她的心又提了起来:“殿下请讲。”
顾渊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孤要你,入东宫为侍读。”
沈妙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
东宫侍读,虽只是侍奉笔墨的职位,却需常年伴在储君左右,几乎等同于半个东宫女官。顾家让她入东宫,这是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也是要向所有人宣告,沈家已依附东宫。
这条件,太过苛刻。
“殿下……”
“怎么?不愿意?”顾渊打断她,“还是说,沈小姐觉得,你父亲的清白,比不上你的自由?”
沈妙攥紧了指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知道,顾渊这是在逼她。他要的不仅是沈家的中立,更是沈家的彻底投靠。
她看着顾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昨日的罚抄宫规,不过是铺垫。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这个将沈家绑上自己战车的机会。
“臣女……”沈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屈辱与不甘,缓缓屈膝,“臣女,遵旨。”
顾渊看着她低垂的头颅,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很好。”他转身回到书案后,“三日后,会有人去沈府接你。”
“谢殿下。”沈妙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保持着镇定。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退出了书房。
走出东宫大门时,阳光正好,却照不进沈妙冰冷的心底。她知道,从她答应顾渊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而东宫书房内,顾渊看着沈妙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
李相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低声道:“殿下,真要让沈小姐入东宫?她毕竟是沈敬之的女儿……”
顾渊收回目光,拿起那叠抄好的宫规:“一个沈妙,换沈家的忠诚,值了。”
他指尖划过宣纸上的字迹,忽然道:“去查查,沈敬之的密档里,到底藏了什么。”
“是。”
风吹过窗棂,卷起案上的书页,发出哗啦的声响。一场围绕着科场舞弊的风波,看似暂时平息,实则暗流涌动,而沈妙与顾渊的命运,也在此刻,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