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清晨，沈府门前停了辆低调的青帷马车。没有仪仗，没有喧哗，只有两个身着东宫侍卫服饰的人静立在车旁，昭示着这并非寻常人家的车驾。
沈妙换上了一身浅碧色的襦裙，裙摆绣着细密的云纹，既符合侍读的身份，又不失大家闺秀的气度。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将一支简单的银簪插好，镜中的女子面容清丽，只是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小姐，真的要去吗？”挽月红着眼圈，将一个小巧的包袱递过来，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本沈妙常看的《论语》。
“既已应下，便没有回头的道理。”沈妙接过包袱，声音平静，“家里的事，你多照看着些，告诉母亲，不必挂心。”
李氏站在廊下，早已哭得眼圈通红，却强忍着没上前，只是哽咽道：“妙儿，到了东宫，万事小心……”
沈妙走到母亲面前，屈膝行礼：“娘，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她顿了顿，又看向站在一旁、难得没咋咋呼呼的沈清，“你也少惹事，替我多陪陪娘。”
沈清梗着脖子，别过脸：“知道了。那个冰块脸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去……”
“胡闹。”沈妙打断她，“东宫不是家里，谨言慎行。”
沈清撇撇嘴，没再说话，却在沈妙转身走向马车时，偷偷抹了把眼泪。
沈妙上了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隔绝了身后的目光。车厢内铺着软垫，角落里燃着一小炉安神香，却驱散不了她心头的沉闷。马车缓缓驶动，穿过熟悉的街巷，朝着那座象征着权力中心的宫城而去。
东宫位于皇城东侧，虽不及皇帝寝宫那般恢弘，却也殿宇连绵，气势不凡。马车直接驶入东宫侧门，停在一处名为“静思苑”的院落前。
“沈小姐，此处便是您往后起居的地方。”引路的宫女恭敬地掀开帘子，“殿下吩咐了，您白日在书房侍奉笔墨，晚间可回此处歇息。”
沈妙点点头，带着挽月跟着宫女走进院子。院内种着几株翠竹，墙角还有一丛兰草，倒有几分清雅之意。正屋陈设简单，一张书案，一把琴，除此之外再无多余之物，透着一股清冷。
“殿下此刻正在前殿议事，沈小姐稍作歇息，待议事结束，再去书房侍奉。”宫女说完，便躬身退了出去。
挽月将包袱放下，四处打量着：“小姐，这地方倒还干净，就是太静了些。”
沈妙走到窗边，望着院外巡逻的侍卫，轻声道：“静，才是东宫最不寻常的东西。”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恐怕都藏着眼睛和耳朵。她的一言一行，都需如履薄冰。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才有小太监来传话，说殿下已回书房，请沈小姐过去。
沈妙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小太监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座气势恢宏的书房前。书房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陈设古朴，书架上摆满了书籍，顾渊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愈发冷峻。
“臣女沈妙，见过殿下。”沈妙在门口停下，屈膝行礼。
顾渊头也没抬，只淡淡道：“进来吧。”
沈妙应声走入，垂手站在书案旁。书房内静得能听到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会磨墨吗？”顾渊忽然问道。
“会。”沈妙上前一步，走到书案另一侧，拿起墨锭，在砚台上缓缓研磨起来。她的动作轻柔而熟练，墨汁在砚台中渐渐晕开，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顾渊批阅奏折的动作没停，眼角的余光却偶尔扫过她专注的侧脸。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身上，给她浅碧色的裙摆镀上了一层金边，长长的睫毛随着研磨的动作轻轻颤动，倒比初见时多了几分柔和。
一锭墨磨好时，顾渊恰好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他拿起一份奏折，递给沈妙：“念。”
沈妙接过奏折，清了清嗓子，用平缓的语调念了起来。那是一份关于南方水患的奏折，措辞恳切，请求朝廷拨款赈灾。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却又吐字清晰，不疾不徐，将奏折中的紧急与迫切恰到好处地传递出来。
顾渊闭着眼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书案，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妙念完最后一个字，便安静地站在一旁，等待他的吩咐。
“此事你怎么看？”顾渊忽然睁开眼，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妙一怔，没想到他会问自己的看法。她定了定神，谨慎地措辞：“水患无情，百姓遭殃。朝廷理应拨款赈灾，但需派可信之人前往，确保赈灾款项能真正用到百姓身上，避免中饱私囊。”
顾渊挑眉：“哦？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工部侍郎周大人素有清名，且熟悉河道事务，或许是合适的人选。”沈妙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周侍郎是父亲的门生，为人正直，她推荐他，既是出于公心，也藏着一丝为沈家拉拢人脉的私心。
顾渊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你倒是替你父亲的门生说了句好话。”
沈妙心头一紧，连忙道：“臣女只是就事论事，并非徇私。”
“无妨。”顾渊轻笑一声，“就依你所言，拟道旨意，让周侍郎即刻前往南方赈灾。”
沈妙愣住了。她没想到顾渊竟真的会采纳她的建议。
“怎么？不敢拟？”顾渊将一支笔推到她面前。
“臣女不敢。”沈妙连忙拿起笔，蘸了蘸墨，在顾渊递过来的空白奏折上写下旨意。她的字迹原本娟秀，此刻却刻意写得沉稳有力，颇有些男子的笔锋。
顾渊看着她落笔，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女子不仅有见识，还懂得藏锋，倒是个可塑之才。
旨意拟好，顾渊看了一眼，在末尾盖上了东宫的印鉴，递给一旁候着的太监：“送去内阁。”
太监领命而去，书房内又恢复了安静。
沈妙正想将笔放下，却见顾渊又拿起一本卷宗：“昨日科场的卷宗送来了，你替孤看看。”
沈妙接过卷宗，翻开一看，里面是主考官的供词和所谓的“证据”。供词写得颠三倒四，漏洞百出，显然是屈打成招。而那些所谓的“信件”，字迹模仿得虽像，却少了父亲平日写信时特有的一个笔锋。
“殿下，这些证据恐怕有假。”沈妙指着其中一封信，“家父写信时，‘之’字的最后一笔会微微上挑，而这封信上的‘之’字，却是平的。”
顾渊凑近看了看，果然如沈妙所说。他抬眼看向她：“你倒是细心。”
“家父的字迹，臣女从小看到大，绝不会错。”沈妙肯定地说。
顾渊点点头，没再说话，拿起另一本卷宗看了起来。沈妙则安静地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伺候笔墨。
不知不觉，日头已升到正中。宫女端来午膳，简单的四菜一汤，却做得精致可口。
“一起用吧。”顾渊头也没抬地说。
沈妙一愣：“臣女不敢。”
“孤让你用，你便用。”顾渊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妙只好在一旁的小几前坐下，拿起筷子，却只是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敢多言。
顾渊吃饭时极快，且食不言。很快，他便放下了筷子，擦了擦嘴：“下午孤要去见几位老臣，你在书房整理一下昨日的奏折副本。”
“是。”
顾渊起身离去，玄色的衣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淡淡的龙涎香。沈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缓缓松了口气，额头上已沁出一层薄汗。
与顾渊相处，每一刻都像在走钢丝，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稍有不慎，便可能坠入深渊。
挽月端来一杯清茶：“小姐，殿下好像……也没那么难相处？”
沈妙接过茶盏，指尖微凉：“他是储君，心思深沉，我们看到的，或许只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
她低头喝了口茶，目光落在案上的卷宗上。科场舞弊案的背后，显然还藏着更大的阴谋，而她身处东宫，既是棋子，也是离真相最近的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妙坐在书案前，仔细整理着奏折副本，每一份都看得极为认真。她知道，这些看似枯燥的文字里，或许藏着关乎朝局走向的线索，也藏着她和沈家的未来。
忽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娇嗔和男子的低笑。沈妙皱了皱眉，正想让挽月去看看，就见一个穿着锦袍的身影晃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蹦蹦跳跳的鹅黄色身影。
“哟，这就是新来的侍读妹妹？”顾泽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嘴角噙着笑意，目光在沈妙身上打了个转。
而他身后的，正是沈清。
沈妙放下手中的卷宗，起身行礼：“见过王爷。”她看向沈清，眉头微蹙，“你怎么来了？”
沈清吐了吐舌头：“我来给姐姐送些点心，顺便……顺便来看看东宫是什么样子。”她说着，眼睛却滴溜溜地打量着书房，最后落在顾泽身上，“都怪他，非要吵着进来。”
顾泽挑眉：“明明是你自己想进来，还赖到本王头上？”
“我没有！”
“你就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活像一对斗嘴的孩童。
沈妙无奈地看着他们，正想开口劝住，却见顾泽忽然凑近她，压低声音道：“沈小姐，我那冰块哥哥没欺负你吧？要是他敢欺负你，跟我说，我替你出头。”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眼神却难得地有了几分认真。
沈妙心中微动，刚想说话，就见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殿下回来了！”
顾泽和沈清皆是一愣，顾泽连忙站直了身子，拍了拍衣襟，装作一副正经的样子。沈清则吓得往沈妙身后躲了躲。
顾渊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看到书房里的情景，眉头瞬间蹙起，目光落在顾泽身上，带着明显的不悦：“你怎么来了？”
“皇兄，我……我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新来的侍读妹妹。”顾泽干笑道。
顾渊没理他，目光转向沈妙：“奏折整理完了？”
“回殿下，已整理完毕。”
“嗯。”顾渊点点头，目光扫过缩在沈妙身后的沈清，“沈二小姐怎么也在？”
沈清被他看得一哆嗦，从沈妙身后探出头：“我……我给姐姐送点心。”
顾渊的目光落在桌上的点心盒上，没再说话，径直走到书案后坐下。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起来。顾泽识趣地拉了拉沈清：“既然点心送到了，咱们就走吧，别打扰皇兄和沈小姐办事。”
沈清还想说什么，被顾泽一把拉走了。
书房内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沈妙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顾渊看着她，忽然开口：“你妹妹，倒是活泼。”
沈妙心中一紧，不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好垂眸道：“舍妹年幼无知，让殿下见笑了。”
顾渊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拿起一份奏折：“念。”
沈妙定了定神，重新拿起奏折，声音却比先前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知道，在这东宫之中，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意想不到的波澜。而顾泽与沈清的出现，或许只是个开始。
夕阳透过窗棂，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一个端坐案后，神色冷峻；一个垂首侍立，小心翼翼。他们的命运，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悄然交织，走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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