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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娘带着韦府众人回了韦府,而你牵着着杜崖的手一步步往杜府走……
孩子的步子小,走得磕磕绊绊,却始终没松开你的手,掌心的汗濡湿了彼此的指尖。
……
驸马府 杜府
你远远望见朱漆大门前黑压压站着一片人,从鬓发霜白的老管家到小丫鬟,连后厨烧火的老张都踮着脚往这边望,个个眼眶红红的。
见你们走近,人群里起了一阵细碎的抽噎,随即齐齐矮身……
“公主。”
这声称呼撞在心上,比刑场的风更沉。
福伯是看着杜玉长大的,当年总背着杜玉在院里追蝴蝶……
刘嬷嬷是从宫里陪你嫁过来的,你初学女红扎破手,是她捧着你的指尖吹了又吹……
还有小厮石头,去年冬天快冻死在街角,是杜玉把他拉进府,给了碗热汤面……
“以后就在这儿住下吧。”
这些人,是你们夫妻二人留在这世间最暖的烟火,此刻却都被刑场的血色染了满脸哀戚。
福伯弓着腰走上前,望着杜崖,又看看你白得像纸的脸,嘴唇哆嗦半天,才哑着嗓子问。
“公主,灵棚……搭在前厅还是后院?老奴已让人备好了松柏枝。”
你低头看了看杜崖,孩子正望着门楣上“杜府”二字,小眉头拧得紧紧的。
你深吸一口气,刑场的血腥气仿佛还黏在鼻尖,混着记忆里满院桃花的甜香,刺得眼眶发酸……
李晏“不搭了。”
“公主?”
福伯愣住了……
李晏“就停在正屋。”
你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李晏“切勿让韦家妹妹知晓,她身子不好……”
你想起韦家那个小姑娘,天天揣着蜜饯跑来找你们,脆生生喊“玉哥哥”“公主嫂嫂”。
如今,你不想让她看见杜玉这般模样,不想让任何人来搅扰你们最后的一点清净。
你只想守着他,像守着冬夜里快要熄的炭火,哪怕只剩一点温度,也是支撑你走下去的念想。
你虽顶着公主的名分,在这府里却从未端过架子。
刘嬷嬷生冻疮,你亲手调了药膏给她抹;石头打碎了杜玉最爱的端砚,你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福伯的孙子要上学,是你找的先生。
他们敬你,更疼你,此刻见你这副模样,心里都像被钝刀子割着……
“听公主的。”
福伯抹了把脸,拐杖重重一顿。
“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做什么,莫要吵着公主和小少爷。”
仆从们慢慢退开,脚步放得极轻,像是怕惊了满院的死寂。
你牵着杜崖往里走,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的陈设还和杜玉离开时一样……
书桌上摊着他没看完的《春秋》,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笔搁上还架着那支他常用的狼毫,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推门进来,笑着说。
“阿晏,你看这段批注妙不妙”。
……
你双手拿起一旁属于杜氏的阅柱一角,牵着杜崖的手来到了庭院中央,那根镌刻着杜氏历代功勋的阅柱,在暮色里泛着冷硬的光。
你停下脚步,低头看向杜崖,声音平静得近乎残酷……
李晏“崖儿,跟着母亲一起把他摆上去,杜家的阅柱,全也。”
杜崖抬起头,稚嫩的小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肃穆,他用力点头……
“母亲,崖儿懂。”
将那角阅柱归位后,你遣散了所有仆从,独自回到正屋。
杜玉的棺木停在屋中央,盖着素色的绸布,安静得像他只是睡着了。
你搬了张绣凳坐在旁边,一坐便是一整天。
阳光从窗棂移到墙角,又被暮色吞没,你始终没动。
指尖一遍遍抚过棺木的木纹,那里仿佛还留着他的温度……
李晏“玉郎。”
你轻声开口,声音在空屋里荡出回音。
李晏“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怎么说话不算数?”
没有回应。
只有烛火在棺木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像他从前逗你时眨动的眼睛。
你笑了笑,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棺木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李晏“我知道你怕我受委屈,才把所有事都自己扛着。可你看看,你走了,我才真的委屈。”
……
之后的几日你总是在他身边絮絮叨叨地说,说崖儿今天认会了三个字,说后院的桃树该剪枝了,说刘嬷嬷又在念叨你不肯添衣裳。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只剩轻轻的抽噎……
李晏“我不怪你,真的。就是……太想你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七日。
你没让任何人进正屋,每日只让刘嬷嬷把饭放在门口,大多时候都动不了几口。
杜崖懂事,知道你在陪父亲,只在早晚过来磕个头,便安安静静地去读书,小小的身影在廊下走过时,总不忘往正屋望一眼。
第七日傍晚,你让人去请了福伯。
福伯眼眶通红,看见你苍白的脸,嘴唇动了动,终究只说了句……
“公主请吩咐。”
李晏“备车。”
你站起身,扶着棺木的手有些发颤……
李晏“等入夜敲过二更,咱们从侧门走。去后山,就你、刘嬷嬷,再叫两个稳妥的仆从。”
福伯猛地抬头……
“公主,这……”
他想说宵禁的规矩,长安城鼓声落定后,街门闭锁,坊门深关,此时出行若被金吾卫盘查,难免惹出是非。
可看着你眼底不容置疑的决绝,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重重点头……
“老奴这就去安排,定不会惊动旁人。”
入夜后,杜府早早熄了灯。
正屋的烛火却亮着,你坐在棺木旁,借着微光整理他的旧物,那枚他常戴的玉扳指,被你用红绳串了,贴身戴在颈间;他没看完的《春秋》,你抚平了书页的褶皱,放进随身的锦囊里。
二更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敲得人心头发紧。
福伯和两个小厮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借着月光将棺木抬上早已候在侧门的马车。
车轴裹了厚棉,车轮碾过青石板,只发出极轻的声响,像怕惊了沉睡的街巷。
你牵着杜崖的手,最后看了一眼正屋的灯火,转身踏入夜色。
刘嬷嬷替你拢了拢披风,低声道。
“公主,风大。”
马车在空寂的巷陌里穿行,偶尔能看见巡夜金吾卫的灯笼在远处晃动,众人便屏息停下,等那片光晕走远了,才继续前行。
杜崖被你抱在怀里,小脑袋靠在你肩头,懂事地闭着嘴,只在马车颠簸时,悄悄攥紧你的衣襟。
后山的风带着草木的清气,吹散了些许压抑。
杜家祖坟隐在密林深处,几个仆从早已借着白日的光亮掘好了墓坑。
月光透过树隙洒下来,照亮新翻的泥土,也照亮棺木上素色的绸布。
你站在坑边,看着他们将棺木轻轻放下,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件稀世的珍宝。
覆土时,杜崖忽然挣开你的手,弯腰捧起一抔土,小小的手掌抖着,将土撒在棺木上,哽咽着喊。
“爹……”
你别过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冰冷的泥土里。
李晏“玉郎,到家了。”
你轻声说,声音被风吹得散……
李晏“往后我带着崖儿来看你,给你讲家里的事,讲他又长高了多少……”
没有碑石,没有祭奠,只有月光为证,草木为邻……
回到城里时,天已微亮,坊门刚开了一道缝。
马车贴着墙根溜回杜府侧门,仿佛这一夜的奔波,不过是一场无声的梦。
正屋的烛火还亮着,只是棺木空了的地方,显得格外冷清。
你让仆从们各自歇息,自己则坐在门槛上,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颈间的玉扳指贴着肌肤,凉得像他最后望向你的眼神……
……
几日后,太平公主派来的人到了。
内侍站在院里,看着满府沉寂的景象,小心翼翼地问。
“公主,大长公主说,宫里的暖阁备好了,您……”
“替我谢过姑姑。”
你打断他,声音比昨夜的风还冷……
李晏“我在府里守着,挺好。”
内侍望着你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绳,终究没敢再劝,垂头退了出去。
日子一天天过,杜府的门依旧闭着。
你教杜崖读书,陪他在阅柱前认字,告诉他父亲曾如何护国安邦,如何在田间教农人育种,那些荣耀与温柔,你要一点点讲给他听,让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一位磊落的君子。
只是你的咳嗽渐渐重了,夜里常常咳得坐起身,望着窗外的月光发呆。
刘嬷嬷说:“公主,回宫里请太医瞧瞧吧。”
你总摇头,你知道,这病不在身,在心。
春去秋来,后山的坟头长满了青草,崖儿的个头蹿高了不少,能背完《春秋》的全篇了。
他常常拿着那本旧书,坐在庭院的阅柱旁,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像在讲给父亲听。
……
今年冬天来得格外早,你已经病得下不了床,浑身烫得厉害,意识却时常清明得让人心慌。
刘嬷嬷守在床边,不停地用帕子替你擦汗,眼泪掉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公主,喝点药吧,喝了总能好点。”
她把药碗递到你嘴边,声音哽咽。
你摆了摆手,喉咙沙哑地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视线里,总晃过杜玉的影子……
他穿着月白锦袍,站在桃花树下朝你笑,说“阿晏,过来”……
这影子看得见,摸不着,碰一下,就碎成一片冰凉。
……
忽闻院外传来声音,刘嬷嬷出去看了看,回来时红着眼眶……
“公主,是……是陛下和大长公主来了。”
你心头一颤,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按住。
皇帝哥哥和姑姑,是这世上除了杜玉和崖儿,最疼你的人了。
可你这副模样,怎么能见他们?
没等你理好衣襟,太平公主已掀帘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气。
她一见你躺在床上的模样,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晏儿!你怎么把自己熬成了这样!”
皇帝紧随其后,龙袍上沾着雪,眉头拧得紧紧的。
他走到床边,看着你苍白的脸……
“阿晏,跟皇兄回宫。宫里的太医比外面的好,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你望着他,虚弱地摇了摇头,哑着嗓子说。
李晏“陛下……臣妹……不走。”
“你还守着这空宅子做什么!”
太平公主握住你的手,指尖冰凉……
“杜玉他……他已经不在了!你留在这里,是要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吗?”
李晏“姑姑……”
你咳了两声,喘着气说……
李晏“这里……有他的影子。我走了,影子……就散了。”
皇帝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些……
“晏儿,皇兄知道你念着他。可你还有崖儿,还有朕和你姑姑。回宫去,把身子养好了,才能看着崖儿长大,才能替杜玉守着这个家啊。”
提到崖儿,你眼角的泪终于掉了下来。
李晏“崖儿……在这里长大,很好。”
你望着皇帝,眼神里带着恳求……
李晏“陛下,臣妹……求您了。就让我留在这里吧。”
太平公主还想再说什么,被皇帝拉住了。
他望着你眼底的执拗,像看到了当年那个非杜玉不嫁的小姑娘,终究是叹了口气。
“好,你想留就留着。朕让太医院的院判过来,日日给你瞧病,总能好起来的。”
你虚弱地笑了笑,点了点头。
皇帝和太平公主坐了许久,说了些宫里的事,说了些崖儿在国子监读书的趣事,想让你开心些。
可你听着听着,思绪总飘回从前……
那时你还在宫里,皇帝哥哥总带你去御花园放风筝,姑姑总偷偷给你塞蜜饯,后来你嫁了杜玉,他们还时常念叨“阿晏要幸福啊”。
原来,幸福过,再失去,是这么疼的事。
他们走时,天已擦黑。
太平公主回头望了你好几眼,终究是一步三叹地离开了。
皇帝站在廊下,对崖儿说。
“照顾好你母亲。有事,就进宫告诉朕。”
崖儿用力点头,小小的脸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谢陛下。”
……
风雪拍打着窗棂,你躺在床上,感觉身子越来越轻……
颈间的玉扳指被攥得温热,那是杜玉留给你的念想……
“公主……公主您醒醒……”
刘嬷嬷的哭声在耳边飘着,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你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中,看见杜崖跪在床边,手紧紧抓着你的衣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锦被上,砸出一片湿痕。
“娘,您看看崖儿……您别睡……”
他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孩子独有的惶恐,却努力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杜家的男儿,要撑得住事。
你想抬手摸摸他的头,指尖却重得抬不起来。
这时,杜橘娘见你气息微弱,她猛地攥住你另一只手……
“阿晏,姐姐来了……你再撑会儿,姐姐和费神医学的医术一定可以救你……”
你望着她,忽然笑了……
橘娘,这个从小护着杜玉、待你如亲妹的姐姐,这些年陪着你守着这座空宅,鬓角早已染了霜。
你欠她的,太多了。
李晏“姐姐……我的身子……自己知晓……”
你用气声唤她,喉咙里涌上腥甜……
李晏“崖儿……就交给你了……”
杜橘娘猛地摇头,眼泪掉得更凶。
“你别说傻话!你会好起来的!你还要看着崖儿长大,看着他像玉儿一样……”
李晏“他会的……”
你打断她,目光转向杜崖,杜崖正睁着通红的眼睛望着你,像极了当年刑场上的杜玉。
你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看向他……
李晏“崖儿……听姑姑的话……守好杜家……”
杜崖用力点头,手攥着你的衣袖,指节泛白。
“娘,崖儿记住了。崖儿会守着家,等您回来……”
李晏“傻孩子……”
你笑了,眼泪终于滑落……
李晏“娘……去见你爹了……”
你转头看向杜橘娘,眼神里带着最后的恳求,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李晏“姐姐……将我和玉郎……葬……葬在一起……桃林……”
那地方,有杜玉的影子,也有你半生的牵挂。
杜橘娘泣不成声,只能重重点头。
“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把崖儿教得好好的,让他像玉郎一样,堂堂正正做人,守好杜家的门楣……”
听到这话,你彻底松了口气。
颈间的玉扳指似乎也轻了些,仿佛有谁在远处唤你,声音温柔得像春风。
杜玉“阿晏,过来。”
这一次,你没有犹豫……
你最后望了一眼杜崖,望了一眼橘娘,缓缓闭上了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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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喜乐喧天。
你猛地睁开眼,刺目的红撞进视线,是喜房的绸幔,是铜镜里那张尚带青涩的脸,是空气中弥漫的龙脑香与合欢花的甜香。

手腕被人轻轻握住,带着熟悉的温热。
你转头,看见杜玉站在面前,穿着大红喜服,墨发高束,眼里满是紧张与欢喜。
杜玉“阿晏,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他伸手替你擦去眼角的泪,指尖温柔似水……
你望着他……
望着这张日思夜想的脸,望着他眼里鲜活的光……
忽然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不是悲伤,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李晏“玉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