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无声,却压弯了整座城的脊背。
2025 年的深冬,北方小城“静川”迎来百年一遇的暴雪。凌晨三点,旧火车站的顶灯在风雪中摇晃,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站台上,只有两个人影:一个是拖着玫红色行李箱的沈杳,一个是替她撑伞的林叙。
“真的要走了?”林叙的声音被雪声吞没。
沈杳点头,睫毛上沾着碎雪,像结了一层薄冰。她没说话,只是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塞进林叙大衣口袋——那是她昨晚写好的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如果我死在二十五岁,请把我埋在春天。”
列车进站,汽笛划破夜空。沈杳转身登车,行李箱的滚轮在雪地里拖出两道长长的痕迹,像两道不肯愈合的伤口。林叙站在原地,伞面被积雪压塌,他却浑然不觉。直到列车尾灯消失在风雪中,他才慢慢蹲下身,把那张纸从口袋里掏出来。
纸被雪水浸湿,字迹晕开,像泪。
—— 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2015 年,沈杳十七岁,林叙十八岁。
静川一中高三(5)班,靠窗最后一排。沈杳的座位在林叙前面,她有一头天生的自然卷,发梢总是不安分地翘起来,像一簇簇小火苗。林叙的铅笔盒里常年躺着一把小剪刀,课间他会偷偷剪下一缕自己的头发,再趁沈杳不注意,系在她的发绳上。 “你干嘛?”沈杳回头,瞪他。
“做标记。”林叙笑得露出一口白牙,“怕你走丢了。”
那年冬天,静川下了很大的雪。晚自习下课,沈杳抱着一摞练习册往宿舍跑,脚下一滑,整个人摔进雪堆里。林叙从后面追上来,没拉她,反而跟着一起躺进雪里。
“沈杳,”他侧过脸看她,“等高考结束,我们一起去南方吧。”
“南方?”
“嗯,没有雪的地方。”
沈杳笑了,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凝成一朵小小的云。
“好啊。”
后来,他们真的去了南方——却不是一起。
高考放榜,林叙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被北京一所顶尖大学录取,沈杳只考上省内一所二本。临行前夜,他们在老城区的梧桐树下告别。沈杳把一条手织的灰色围巾绕到林叙脖子上,围巾太长了,她踮起脚替他打结,指尖冻得通红。
“北京冷,”她说,“别感冒。” 林叙握住她的手,掌心滚烫。
“等我四年。”
沈杳点头,却在转身的瞬间泪流满面。
大学四年,他们像两条平行线。 林叙在北京,拿奖学金、进实验室、保研直博;沈杳在省内,学中文,写小说,偶尔给校报投稿。他们每周通一次电话,每次都说“我很好”,却从不提“我想你”。
2019 年,沈杳毕业,留在省城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林叙去了美国,读博。时差十二小时,他们的通话变成留言:
“今天下雪了,你那边呢?” “实验室的灯亮到凌晨三点,我梦见你。”
2021 年,沈杳查出乳腺癌晚期。
她谁也没告诉,一个人去医院做化疗。头发一把一把掉,她干脆剃了光头,戴上一顶红色毛线帽——那是林叙大一寒假回来时送她的,帽檐上还绣着一只歪歪扭扭的小鹿。
2022 年冬天,林叙回国,在出版社楼下等沈杳。
她瘦得几乎脱了形,脸颊凹陷,眼睛却亮得吓人。
“你怎么来了?”
“下雪了,”林叙说,“回来看看。”
他们去了老城区那家已经倒闭的奶茶店,坐在门口台阶上喝速溶咖啡。雪落在沈杳的光头上,像撒了一层糖霜。
“林叙,”她突然开口,“我要死了。”
林叙的咖啡洒了一地。
“骗你的。”沈杳笑,眼泪却掉下来,“但真的……不太好了。”
2023 年春天,沈杳辞职,回静川。
林叙陪她。他们在老城区租了一间带院子的平房,院子里有一棵老梨树。春天开花,雪白雪白,风一吹,花瓣像下雪。
沈杳开始写小说,写他们的故事。她坐在梨树下打字,林叙在厨房煮粥,白米粥里放几颗红枣,甜得发腻。
“如果我死了,”沈杳某天突然说,“就把我埋在梨树下吧。” 林叙没说话,只是把粥吹凉,一勺一勺喂她。
2024 年冬天,沈杳二十五岁。 她越来越瘦,像一张被揉皱的纸。某个雪夜,她咳血了,鲜红的血落在雪地上,像一簇簇怒放的红梅。
林叙连夜开车送她去医院。 “不治了,”沈杳摇头,“我想回家。” 他们回到平房,梨树已经落光了叶子,枝丫刺向天空,像一把把钝掉的剑。
沈杳躺在床上,意识模糊。 “林叙,”她轻声说,“你记得吗?高三那年,你说要带我去南方。”
“记得。”
“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沈杳笑,嘴角渗出血丝,“我讨厌雪。” 林叙握住她的手,那手瘦得像一截枯枝。
“那就走吧,”他说,“现在就走。”
他们买了两张南下的火车票,却在检票口被拦下——沈杳的身体已经不允许长途旅行。
林叙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出车站。雪越下越大,落在他们身上,像一场迟到的告别。
“放我下来吧。”沈杳说。
林叙蹲下身,让她坐在雪地里。 “林叙,”沈杳看着他,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
林叙摇头,眼泪砸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沈杳,”他说,“你是我这辈子,唯一不后悔的事。”
沈杳死在冬至那天。
雪停了,太阳出来,雪地反射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林叙把她埋在梨树下,墓碑上刻着她小说里的一句话:
“如果我死在二十五岁,请把我埋在春天。”
2025 年春天,梨树开花。林叙坐在树下,翻开沈杳留下的手稿。最后一页,是她写给他的信:
“林叙: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变成梨花了。 别难过,我只是提前去了没有雪的地方。如果有下辈子,我还想遇见你,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南方,好不好——沈杳”
风一吹,梨花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
林叙抬头,看见花瓣落在信纸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吻。
他轻轻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