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京城时,正是暮春时节。
护城河畔柳絮漫天纷飞,沾得人衣袂皆白,街头巷尾满是牡丹与芍药的馥郁香气,混着市井的喧嚣,织就出一派京华繁景。
城门处早已停着一辆华贵马车,几名身着锦袍的家仆见了傅云铮,连忙上前躬身行礼。
仆从1公子,老爷派奴才们来接您回府。
傅云铮与南儿、方叔及谌致远辞别,眉宇间依旧带着谦和笑意。
傅云铮此番同行多有叨扰,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报答姑娘与方叔的救命之恩。
说罢,他又朝谌致远拱了拱手,转身登车离去,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渐渐汇入京城的车水马龙。
南儿的目光落在谌致远身上,不由得皱了皱眉。只见他身无长物,仅背着那个半旧的书箱,青布长衫的肩头还破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衣,显然是赶路途中不慎刮扯所致。
她心中一动,心疼道。
南儿行之,你大老远从黔西来京赶考,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若你不嫌弃,便暂且跟着我和方叔吧!方叔手下有个杂耍班,正好缺个识文断字、会笔墨的人。
方叔起初一脸茫然,不知南儿为何突然有此提议,待瞥见南儿冲他挤眉眨眼,顿时心领神会,连忙附和。
方叔正是正是!我们杂耍班里正缺个账房先生,平日里记记账目,偶尔还能帮着写几句唱段,也算人尽其才。
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方叔笑了笑
方叔只盼行之不要嫌弃才好。
南儿索性拽住谌致远的袖子,语气带着几分恳切。
南儿行之,我初到京城,也无个伴儿。若你不弃,咱们结伴同行,也好在这京城互相有个照应,一起闯荡闯荡。
可南儿的话还未说完,谌致远便连忙摆手,语气带着几分仓促。
谌致远南儿姑娘侠义心肠,方叔一片好意,小生感激不尽。只是小生此前已与友人有约,不便失信于人,今日便先行告辞了。
话音刚落,他不等南儿再劝,便猛地抽回袖子,背起书箱,匆匆转身汇入人流,脚步急切得仿佛身后有什么追赶一般,转瞬便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南儿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再望向他匆匆远去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满心疑惑。
南儿他这走得也太急了吧?究竟是哪里蹦出来的?若真是与友人有约,怎会半分不肯多留,连句详谈的功夫都没有?
方叔也望着谌致远消失的方向,摸着下巴笑道。
方叔瞧他这模样,倒不像是有什么要紧约定,反倒像是在躲着咱们。不过他既无孙猴子那般上天入地的本事,也不像是身怀绝技的高人。毕竟,若真是高手,怎会失足跌在水边,还险些成了猛虎的口粮?
南儿可不是嘛!
南儿点头附和。
南儿是我们冒着风险驱赶走猛虎,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他就算不感恩戴德,也不该这般避之不及吧?
方叔沉吟道。
方叔难不成是那路神仙下凡体验生活?可瞧着也不像啊,一身书卷气,倒真像是个苦读多年的赶考举子。
南儿低头沉思,越想越觉得蹊跷,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暂且按下心头疑虑。
南儿算了,他既执意要走,便随他去吧。咱们先去落脚的地方再说。
按照母亲萧慈的嘱托,南儿随方叔来到城南的大杂院。这里便是杂耍班的住处,院落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透着一股烟火气。
方叔你娘便出身在这个大杂院。
方叔边走边介绍。
方叔她当年是个孤女,无父无母,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后来才遇到你舅父萧剑,一起回了大理。
南儿恍然大悟,原来这大杂院竟是她娘的根脚,是她的“快乐老家”。她想了想,又忍不住问道。
南儿那为何外公满门抄斩后,舅父去了大理,我娘却流落在京城呢?
方叔倒是爽快,知无不言起来。
方叔是你外婆收到消息,知道大事不妙,连夜把你娘和你舅父送走了,一个送往南,一个送往北,好分散风险。被送走时,你娘才三岁,最后被托付给一座尼姑庵的姑子养大。等你娘长大了,自己出来讨生活,便落脚在了这大杂院,和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相依为命。柳青、柳红这对兄妹也是大杂院出身,是你娘当年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江湖卖艺,挣来的银钱,除了自己糊口,还用来供养大杂院里的老老小小,日子虽苦,却过得热热闹闹。
南儿听完,心中百感交集,对母亲的过往多了几分理解,当即说道。
南儿方叔,那我明天也跟你一起出摊卖艺,好好体验一下娘当年的生活。
方叔打量了南儿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有了主意。
方叔那你明天可得早点起来,可不能偷懒。
南儿自小闻鸡起舞,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当即爽快答应。
南儿方叔,就这么说定了!
刚踏入院门,便撞见一对中年夫妇迎了出来。男子身形魁梧,面容憨厚,透着一股江湖人的豪爽;女子眉眼温婉,笑容慈祥,让人一眼便心生亲近。
柳青你就是南儿吧!
两人见到南儿,脸上都露出了惊喜之色。
南儿柳青叔,柳红姨,初次见面,你们好。
南儿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乖巧。
柳红初次见面,你竟然知道我们的身份?
柳青、柳红二人乐坏了,没想到萧慈的女儿竟认得他们。
柳红细细打量着南儿,越看越惊奇,拉着她的手说道。
柳红柳青,你快看,这眉眼、这侠气,活脱脱是萧慈当年的模样!尤其是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青也连连点头,赞许道。
柳青不错不错!当年萧慈在京城时,便是这般飒爽模样,如今南儿姑娘长大了,比她娘还要多几分灵气。
南儿见两人这般热情慈祥,心中顿时暖意融融。大杂院里的其他人也都闻声围了过来,有杂耍班的艺人,也有他们的家眷,个个都和善可亲,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家常,气氛热闹又和睦。
南儿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扼腕叹息:这般温暖和睦的地方,娘若是早让她来,也不至于在大理受那些闲言碎语的气了。
当晚,南儿被一群七八岁的小丫头围着,“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缠着她讲大理的风花雪月,讲路上遇到的猛虎与蒙面人。
南儿绘声绘色地讲着,小丫头们听得眼睛发亮,时不时发出惊呼与欢笑,这一夜过得格外热闹,也格外特别。
天刚蒙蒙亮,方叔便带着杂耍班子出摊去了。
南儿照方叔的嘱托,扮作卖身葬父的孤女,一身素衣跪在街头,操起早年从晴儿舅母那儿学来的京片子,哭得有模有样、情真意切。
南儿各位父老乡亲,行行好,可怜我爹病逝他乡,我无钱安葬,只能卖身尽孝……
她声音哽咽,泪水涟涟,引得围观者纷纷动容,不少人都解囊相助,不多时便攒下了不少碎银子。
南儿“卖艺”,柳红柳青就在围观群众中。见南儿的表现,两人不禁竖起大拇指,这坑蒙拐骗的精髓,也从她娘那儿学过来。
收摊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行至一条僻静的胡同深处,忽然听见一阵女子的啜泣声,断断续续,格外凄惨。
南儿心中一动,连忙循着声音走去,只见几名凶神恶煞的恶奴正拖拽着一位身着绫罗绸缎的小姐,那小姐哭得梨花带雨,拼命挣扎。
周小姐你们放开我!我死也不嫁入和府!
仆从2敬酒不吃吃罚酒!和府大人能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气,还敢反抗?
为首的恶奴厉声呵斥,下手越发粗鲁。
南儿见状,顿时怒不可遏。她最见不得这般恃强凌弱的行径,更何况对方是赫赫有名的和府。
坊间早有歌谣传唱:
“和管家,赛王侯;金马桶,白玉楼。钱哪来?主家偷。”
“犯王法,不用愁,议罪银,万事休。官照做,民照抽。”
“甘肃案,鬼神愁,千万银,肥鼠蝼。问中堂,可知否?装不知,分肥油!”
这些讥讽和珅贪污受贿、包庇贪官、欺压百姓的歌谣,就连远在大理的她都早有耳闻。
南儿住手!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
话音未落,她身形已动,九节鞭悄无声息地出手,缠住一名恶奴的手腕,轻轻一扯,那恶奴便痛得嗷嗷直叫,瘫倒在地。
其余恶奴见状,纷纷抄起腰间的短棍朝她打来,南儿招式利落,辗转腾挪间,三两下便将几名恶奴全部制服,个个鼻青脸肿,再也不敢嚣张。
周小姐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小姐连忙整理好衣衫,对着南儿深深一福。
南儿扶起她,拍着胸脯道。
南儿小姐放心,这婚我替你嫁!我倒要看看,这和府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定要搅黄这桩不义之事!
一来是路见不平,二来她初到京城,正想找个机会好好“闯一闯”,让那些看不起边陲女子的人瞧瞧她的本事。
那小姐又惊又喜,连忙谢过南儿,便趁着夜色悄然离去。南儿则换上那小姐的嫁衣,由和府的人“接”进了和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