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咒（一）

夏末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混合着铁锈与尘埃的独特气味。

209街道尽头的那片废弃工厂，如同一个被城市遗忘的灰色疮疤，沉默地匍匐在日渐繁华的城区边缘。

而此刻，一阵压抑的骚动，正从它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般的大门内隐隐传出。

“喂，你好，这里是龙非公安局。”

接线员小姐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清脆而公式化。

工厂空旷的内部，光线从破损的窗洞斜射进来，在布满油污和灰尘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柱。

林秋秋举着手机，小心翼翼地凑到正蹲伏在地的陆俞兮耳边。

空气中，一股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气味正悄然弥漫。

“好了，俞姐。”林秋秋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停顿一秒，陆俞兮清冷好听的嗓音响起，如同冰泉滴落玉盘，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沉闷：“你好，我是法医部的陆俞兮。在209街道之后的废弃工厂发生了命案，我希望你们派人过来支援。”

这声音清晰地传入电话那头警员小姐的耳中，让她不由得愣了一瞬。

那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得与“命案现场”这四个字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权威。

警员小姐几乎是下意识地应下，随后才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忙音响起，龙非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办公室的门也被敲响。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清冷低沉的男声，如同大提琴最低音的弦振，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感。

警员小姐推门而入，语速稍快：“乔队，来案子了。刚刚接到报警，209街道后的废弃工厂发生命案。”

办公桌后，乔晏西抬起眼。

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腕和一块款式简约却价值不菲的手表。

他的面容俊朗，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一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冷静与专注。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随即转向旁边正懒散靠在文件堆上的宋言，“召集兄弟们，出警。”

命令简洁明了。

说完，乔晏西已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抬脚就向外走去，动作利落如猎豹出击。

“好的，老大！”宋言应声弹起，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瞬间收起，取而代之的是高效的执行力。

他抓起桌上的对讲机，一边快步跟上乔晏西，一边开始呼叫队员。

警笛划破城市清晨的相对宁静，数辆警车呼啸而至，停在了废弃工厂外围。

此时，工厂门口已经聚集了一些被动静吸引来的附近居民和早起的路人，正伸着脖子，窃窃私语。

乔晏西率先下车，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看到这嘈杂的场面，他英挺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

跟在他身后的宋言立刻心领神会，不需要乔晏西开口，便已转身安排：“找几个兄弟，拉警戒线！把群众疏散到安全距离，保护好现场！”

“OK！”几名警员立刻行动起来。

乔晏西和宋言则在当地派出所民警的引导下，穿过逐渐形成的警戒圈，走进了这座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工厂内部。

厂房内部空间极大，却更加阴暗。

阳光费力地穿透布满污垢的高窗，勉强照亮了中央的一片区域。

而就在那片光晕之下，一幕极不协调的景象撞入了他们的眼帘——两个年轻的女孩。

一个蹲在地上，正全神贯注地检查着地面上的某样物体（由于角度关系，暂时看不清具体是什么）；另一个则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个打开的勘察箱，时不时递上一些工具。

蹲着的那个女孩背影纤瘦，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卡其色工装裤，长发在脑后利落地挽成一个髻，露出白皙修长的脖颈。

站着的那个则是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表情严肃，眼神却透着一股机灵劲儿。

宋言作为队里的交际担当，率先开口，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客气与试探：“两位小姐，请问你们是……？”

正在递工具的林秋秋听到声音，转过身。

看到一身警服、气质冷峻的乔晏西和看似随意却眼神精干的宋言，她立刻明白了来人的身份。

她没有多言，直接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个证件，递给宋言，同时自我介绍道：“我是法医部的林秋秋。”

宋言接过证件，仔细看了一眼，确认是市局法医中心的证件无误。

“哦，原来是法医部的同事。”他语气缓和下来，正准备将证件递还给林秋秋，目光却下意识地瞟向那个依旧蹲着、对他们到来恍若未闻的背影。

就在这时，蹲着的陆俞兮终于有了动作。

她头也不抬，只是随手从自己口袋里也掏出一个证件，仿佛背后长眼般，精准地朝宋言的方向一抛。

宋言下意识地伸手接住。

触手是微凉的皮质封套。

他打开，里面同样是法医官的证件，照片上的陆俞兮面容清冷明艳，眼神平静无波，职位栏清晰地印着“法医师”。

与眼前这个专注于冰冷地面的身影重合。

宋言快速浏览，确认无误后，刚准备将证件递还给它的主人——

“给我吧。”林秋秋适时开口，伸出了手。

她了解陆俞兮的习惯，在工作时，她不喜欢被任何琐事打扰。

“好。”宋言从善如流，将证件递还给林秋秋，目光却忍不住再次落回陆俞兮身上。

他心中有些诧异，这位法医同事情绪也太平静了，而且……有种难以形容的疏离感。

乔晏西自进门后便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视了整个厂房的环境，评估入口、可能的痕迹遗留点，然后才落在那具被初步遮盖、但轮廓已显诡异的“物体”上，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陆俞兮的背影上。

他的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审视现场的一个组成部分。

时间在寂静中又流淌了几分钟。

只有陆俞兮偶尔移动时，衣物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以及她戴着手套的手指极轻地触碰检查对象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声音。

工厂外的嘈杂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了。

终于，陆俞兮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刚刚进行检查时戴着的乳胶手套褪下，指尖轻轻捏着手套边缘向外翻卷，避免外部污染接触到皮肤，然后将其扔进林秋秋及时打开的一个专用证据袋中。

接着，她弯腰，从脚边的勘察箱里拿起自己的个人物品——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分量的专业相机和一个记录本。

做完这一切，她才径直走向乔晏西。

随着她的走近，乔晏西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的面容。

照片上的明艳化为了现实的清冷，皮肤白皙，唇色是自然的淡樱粉，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是极深的黑色，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里面没有任何属于正常人的情绪温度，只有纯粹的审视与专注。

她身上除了淡淡的消毒水味，还隐约带着一丝……某种冷冽的木质香气，与这腐朽的环境格格不入。

陆俞兮在乔晏西面前一步之遥站定，平静地迎上他审视的目光。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一个冷峻如冰山，一个清冷如月光，竟有种奇异的、互不妥协的对峙感。

当然，这感觉转瞬即逝，因为在场除了他们自己，无人知晓那本鲜红的结婚证，正锁在各自家中抽屉的最深处。

领证那天，是他们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之一，气氛比现在的案发现场好不了多少。

“乔队，”陆俞兮开口，依旧是那把清冷的嗓音，语气公事公办，“帮我个忙。让你的人帮我把尸体抬回去，我要做法医中心做进一步的解剖检验。”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刚才放置手套的证据袋，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说“请递支笔”，“顺便，把这个垃圾扔一下。谢谢。”

说完，她甚至没有给乔晏西回答的时间，便将那个装有污染手套的证据袋（她口中的“垃圾”）直接塞到了他手里，然后干脆利落地转身，朝着工厂门外走去。

高跟鞋（尽管是适合现场工作的低跟）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哒、哒”声，背影挺拔而决绝。

乔晏西眯了眯那双深邃的眼眸，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厂房门口的光亮处。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随即，他轻轻挑了挑眉。

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快得连站在他旁边的宋言都没捕捉到。

“让兄弟们把尸体小心装袋，抬回法医中心。”乔晏西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寂静，命令下达得清晰冷静。

然后，他像是才想起手里还多了个东西，随手就将那袋“垃圾”扔给了旁边的宋言，语气平淡无波，“顺便，把这个处理了。”

说完，乔晏西也迈开长腿，朝着陆俞兮离开的方向走去，显然是去进一步了解外围情况或安排其他事宜。

宋言手忙脚乱地接住那袋还残留着一丝橡胶和不明气味的手套，看着自家老大和那位冰山美人法医一前一后离开的背影，再低头看看手里的“垃圾”，脸上瞬间写满了无语问苍天的表情。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内心疯狂吐槽：“我勒个去……所以小丑竟是我自己？！”

但吐槽归吐槽，宋言的执行力绝非虚名。

他立刻收敛了脸上夸张的表情，转向旁边正在等待指令的几名队员。

“胖子！律子！”他扬声喊道，“你俩，负责把尸体小心稳妥地抬回去，直接送法医中心解剖室！动作专业点！”

被点名的两人应声而出。一个是身材圆润、面相憨厚可爱的洛奇，代号“胖子”，别看他体型微胖，动作却异常沉稳灵活；另一个是看起来有些沉默寡言、甚至略显呆气的沈律，他闻言只是默默点了点头，便开始检查担架。

“OK！”两人异口同声，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开始熟练地配合操作。

其他警员也各司其职，拍照的拍照，搜证的搜证，现场秩序井然。

宋言安排妥当，捏了捏手里的证据袋，认命地去找专门的生物危害废物垃圾桶。

他心里清楚，这个案子，连同这位新来的、气场奇特的女法医，恐怕都会让他们的乔大队长……嗯，以及他本人，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平静。

警灯依旧在工厂外无声闪烁，红蓝交替的光映在斑驳的砖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