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三年春,东宫的梨花开了满树。
细碎的花瓣如雪片般在枝头摇曳,偶有春风拂过,带着几片花瓣飘进窗内,落在堆积如山的奏章上。
萧景琰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上堆着厚厚的奏章,都是父皇命他批阅的。身为太子,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重担。
“殿下,该用膳了。”内侍在门外轻声禀报,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挥了挥手,目光仍停留在奏章上:“先放着。”江淮水患亟待拨银修缮堤坝,北疆战事需要增派粮草,每一件都是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
“殿下,”内侍又唤了一声,“谢太傅的公子来了,说是奉太傅之命,来为殿下讲学。”
萧景琰这才抬起头来。谢太傅是他的老师,为人刚正不阿,教学极为严格。想必是看他近日课业有所懈怠,特意派了人来督促。
“请进来吧。”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端正坐姿。
殿门轻轻推开,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走了进来。他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眉眼清秀,身形清瘦,手中捧着几卷书册。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微微攥紧的衣袖还是泄露了他的紧张。
“臣谢允之,参见太子殿下。”少年躬身行礼,声音清朗,却难掩一丝初时的紧张。
“免礼。”萧景琰打量着他,“谢太傅让你来的?”
“是。父亲近日染了风寒,恐传染殿下,特命臣前来为殿下讲解《治国策》。”谢允之垂眸应答。他自幼体弱,鲜少出门,更不曾面见太子。来时的路上,他将《治国策》的要义反复默念,生怕讲解时出错,损了父亲的颜面。
萧景琰这才想起,谢太傅确实有个独子,自幼聪慧,只是常年体弱多病,很少出门。没想到今日一见,竟是这般风姿。
“坐吧。”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
谢允之谢过,端正坐下。他展开书卷,开始讲解。声音不疾不徐,条理清晰,偶尔抬头看向萧景琰时,目光澄澈如水。
萧景琰原本只是随意听着,渐渐却入了神。这少年年纪虽轻,见解却独到,许多观点连太傅都未曾提及。
“...故治国之道,不在严刑峻法,而在得民心。”谢允之讲到这里,微微一顿,“殿下以为如何?”
他下意识抬眸看向萧景琰,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里。带着对他观点的认可,谢允之心头一跳,连忙收回了视线。他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
萧景琰正要回答,这时忽然一阵风从窗外吹来,卷起几片梨花花瓣,正好落在谢允之的发间。
鬼使神差地,萧景琰伸出手,轻轻替他拂去了花瓣,谢允之恰在此时微抬起头,花瓣顺着发梢飘落肩头。
指尖触碰到发丝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谢允之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他慌忙低下头,声音有些发颤:“多谢殿下。”
萧景琰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柔软的触感他,他忍不住摩挲了一下指尖,轻咳一声,掩饰着莫名的心绪:"继续讲吧。"
殿内只剩下清朗的讲书声,但有什么,已经在这一刻悄然改变。
自那日后,谢允之来得更勤了
有时是奉父命来讲学,有时是来送书,有时是来与萧景琰对弈。每次他来,萧景琰都会命人备上他爱吃的点心,知道他体弱,还会特意在殿内多添一个火盆。
这日午后,细雨绵绵。梨花被雨水打湿,零落满地,淡淡的湿气混着花香飘进殿内。两人在窗边对弈,棋枰上黑白子交错,宛若星罗棋布。
"殿下这步棋走得妙。"谢允之执白子,凝神思索片刻,唇角微扬,露出浅浅的笑涡
萧景琰注视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问道:"允之,你日后可愿入朝为官?"
谢允之执棋的手顿了顿,白玉般的指尖在雨光中泛着温润光泽:"臣...尚未想好。"
"以你的才华,不入朝堂实在可惜。"
"殿下过奖了。"谢允之轻轻落下一子,声音柔和如春雨润物,"臣只愿能辅佐明君,造福百姓。至于官职大小,并不重要。"
萧景琰心中微动。想起朝中那些争权夺利的大臣,再看看眼前这个风清月明的少年,更觉这份赤诚难得。
"那你就留在东宫吧。"萧景琰脱口而出,耳尖微微发热,"待我登基,便封你为工部尚书,如何?"他说着,不自觉地避开谢允之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在棋盘边缘摩挲
然而两个人并未注意到廊下有个内侍的身影悄然闪过。那内侍的目光在殿内停留片刻,将二人亲近的画面尽收眼底,随即匆匆离去。
谢允之惊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殿下?
"工部主管水利、工程,最是能为民造福。"萧景琰目光诚挚,"而你精通算学、工造,再合适不过。"
恰在此时,一阵风过,带着雨丝的梨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一片湿漉漉的花瓣沾在谢允之的唇角,萧景琰几乎要伸手替他拂去,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好。"谢允之轻声应道,眼角弯起清浅的弧度,"臣愿辅佐殿下,共建清明盛世。"他指尖微微颤抖,眼底光亮愈盛
雨声淅沥,棋局未终。两颗年轻的心,却在这一场春雨中,靠得愈发近了。
此刻的慈宁宫内,太后正听着方才那个内侍的禀报。
"......太子殿说要给他工部尚书的位置。”内待避重就轻的回答
太后点了点头,神色辨不出喜怒,只淡淡道:“然后呢?”
内侍跪伏于地,声音愈发谨慎:“二人相处甚密。殿下对谢公子……颇为关照,不仅亲自添置火盆,还常备着他爱用的茶点。”
太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她挥手屏退内侍,独坐在凤椅上沉思。
"来人,"良久,她终于开口,"传谢太傅进宫。"
半个时辰后,谢太傅匆匆赶到慈宁宫。太后屏退左右,开门见山道:"太傅可知,令郎近日与太子过从甚密?"
谢太傅闻言一惊,连忙跪下:"臣教子无方,请太后恕罪。"
"太傅请起。"太后语气缓和了些,"哀家知道令郎才华出众,太子赏识他也是常理。只是......"她顿了顿,"东宫毕竟是储君居所,往来之间,还需注意分寸。"
谢太傅冷汗涔涔:"臣明白,回去后定当严加管教。"话音未落,袖中那卷《治水策》已被指甲掐出深深折痕——那是允之昨夜熬夜绘制的图纸。
太后点点头,又道:"太子年轻,难免意气用事。有些话,说得太过,反倒会害了对方。太傅是明白人,应该懂得哀家的意思。"
"臣......明白。"谢太傅深深叩首。
待谢太傅退下后,太后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东宫的方向,轻叹一声:"琰儿,莫要怪母后心狠。有些界限,注定不能逾越。"
窗外的梨花被夜雨打得簌簌作响,像极了谁在低声啜泣。太后望着残花满地的庭院,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同样落着梨花的春日...
而此时东宫内,萧景琰与谢允之对坐弈棋,丝毫不知一场风波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