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太傅回到府中时,天色已近黄昏。
他站在庭院中,望着满园将谢的梨花,久久不语。谢允之是他唯一的儿子,自幼聪慧过人,只是性子太过纯直。与太子相交,本是光耀门楣的好事,可太后的话却像一盆冷水,浇得他透心凉。
“父亲?”谢允之从外面回出来,见父亲立在院中,忙上前行礼,“您脸色似乎不太好。”
谢太傅转身,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不过月余未见,允之的气色竟好了许多,眉眼间也添了几分往日没有的光彩。
“今日与太子殿下讲学可还顺利?”谢太傅缓步往书房走去。
谢允之跟在身后,语气轻快:“顺利。殿下对《治国策》的理解越发深刻了,今日还与儿臣讨论了许多治水之策。”
“哦?”谢太傅在书案前坐下,状似无意地问道,“殿下还说了什么?”
谢允之脸上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殿下...殿下说,待他登基后,想让儿臣工部尚书任职。”
谢太傅的心猛地一沉。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而太子竟已许下如此重诺。
“允之,”他深吸一口气,“为父有句话,你要牢记在心。”
“父亲请讲。”
“君臣之间,贵在有度。太子是君,你是臣,无论多么投契,都不可忘了本分。”谢太傅语气凝重,“有些界限,一旦逾越,便是万劫不复。”
谢允之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儿臣明白。殿下待儿臣亲和,但儿臣从未有过非分之想。”
“为父知道你的品性。”谢太傅叹息一声,“只是...从明日起,你就不必再去东宫了。”
“为何?”谢允之愕然抬头。
“为父已经痊愈,自当亲自为太子讲学。况且你的身子才刚刚好转,不宜太过劳累。”
谢允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低下头去:“...儿臣遵命。”
看着他失落的神情,谢太傅心中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太后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谢家不能成为太子的软肋,更不能成为朝臣攻讦太子的把柄。
次日,东宫内。
萧景琰频频望向殿门,手中的奏章久久未翻一页。
“谢公子今日还没来?”他问内侍。
“回殿下,谢太傅一早就来了,正在文华阁等候殿下。”
萧景琰一愣:“谢太傅?那允之呢?”
“太傅说,公子身子不适,今日不能前来。”
萧景琰蹙眉。昨日分别时,谢允之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他心中隐隐觉得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接下来的几日,谢允之始终没有出现。萧景琰派人去谢府探望,带回的消息都是“公子染了风寒,需要静养”。
这日下朝后,萧景琰终于忍不住,亲自去了谢府。
谢太傅闻讯急忙出迎:“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殿下恕罪。”
“太傅不必多礼。”萧景琰摆手,“听闻允之病了,孤特来探望。”
“这...”谢太傅面露难色,“允之病体未愈,恐过了病气给殿下...”
“无妨。”萧景琰语气坚决,“带孤去看看。”
谢太傅不敢再拦,只得引着萧景琰往谢允之的院落走去。
小院里,梨花已谢了大半,枝头冒出嫩绿的新芽。谢允之披着外衫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中捧着一卷书,神情专注。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见到萧景琰的瞬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黯淡下去。
“臣参见殿下。”他急忙起身行礼,动作间带着几分慌乱。
萧景琰快步上前扶住他:“不必多礼。听说你病了,可好些了?”
“劳殿下挂心,已经好多了。”谢允之低垂着眼帘,不敢与他对视。
萧景琰看着他明显清减了的面容,心中一阵揪紧:“既然好些了,为何不去东宫?孤...我还等着你讲解《治国策》的后半卷。”
谢允之抿了抿唇,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父亲,轻声道:“父亲已经痊愈,自当由父亲为殿下讲学。臣才疏学浅,不敢再耽误殿下。”
这话说得客气疏离,与从前判若两人。萧景琰何等聪明,立刻明白了什么。他转头看向谢太傅:“太傅,可否让我与允之单独说几句话?”
谢太傅犹豫片刻,终究不敢违逆,躬身退了出去。
院内只剩下两人,一时间寂静无声。
“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萧景琰柔声问道。
谢允之依旧低着头:“没什么,只是臣觉得...不该再去东宫了。”
“是因为皇祖母的缘故吗?”
谢允之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我猜到了。”萧景琰苦笑,“那日内侍来报,说皇祖母传召了太傅。自那日后,你便不再来东宫。若不是皇祖母说了什么,太傅怎会突然禁止你入宫?”
“殿下既已猜到,又何必再问。”谢允之转过身,声音微颤,“太后娘娘说得对,君臣之间,应当有度。是臣...逾越了。”
萧景琰伸手,轻轻扳过他的肩膀:“允之,看着我。”
谢允之被迫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水光。
“我且问你,”萧景琰凝视着他的眼睛,“那日你说愿辅佐我,共建清明盛世,这话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谢允之毫不犹豫。
“那就够了。”萧景琰微笑,“其他的,交给我来处理。”
“可是太后娘娘她...”
“皇祖母那里,我自有分寸。”萧景琰打断他,“你只需记得,我萧景琰许下的承诺,从不轻易收回。”
一阵风吹过,院中梨树摇曳,残留的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萧景琰伸手,一如初见那般,轻轻拂去谢允之发间的花瓣。
这一次,谢允之没有躲闪。
“好好养病,”萧景琰轻声道,“待你痊愈,我还要与你下完那盘未尽的棋。”
谢允之望着他,终于展露笑颜:“好。”
萧景琰离开谢府时,天色已晚。他回头望去,只见谢允之仍站在院中,目送他离去。暮色中,那抹月白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格外坚定。
回到东宫,萧景琰径直去了小佛堂。太后正在礼佛,见他来了,并不意外。
“皇祖母。”萧景琰行礼。
太后缓缓拨动念珠:“去看谢家公子了?”
“是。”萧景琰坦然承认,“皇祖母,儿臣知道您在担心什么。”
太后转过身,目光锐利:“你告诉哀家,你在做什么?”
“儿臣只是在寻找一个能助我治理天下的良臣。”萧景琰不卑不亢,“谢允之才华出众,心怀百姓,正是朝廷需要的人才。”
“只是良臣?”太后挑眉。
萧景琰沉默片刻,抬起头,目光坚定:“至少现在,只是良臣。”
太后凝视他良久,终于叹了口气:“琰儿,你是储君。过多的偏爱,只会害了他。”
“儿臣明白。但若因畏惧人言而弃贤才不用,才是真正的误国误民。”
太后久久不语,佛堂内只剩下檀香袅袅。
“罢了,”她最终挥了挥手,“你且记住今日的话。君臣之间,分寸不可失。”
“儿臣谨记。”萧景琰郑重行礼。
走出佛堂,夜风拂面,带着初夏的暖意。萧景琰抬头望向满天星斗,心中已有了决断。
次日,一道旨意从东宫发出:设立文华阁学士,朝野上下无不称赞,择朝中年轻才俊入值,协助太子处理文书,参议政事。而谢允之的名字,赫然列在首位。
此举既全了君臣之礼,又给了谢允之施展才华的机会,朝野上下无不称赞太子思贤若渴。
谢府接到旨意时,谢太傅久久无言,最终对儿子道:“殿下为你,可谓用心良苦。”
谢允之捧着旨意,指尖微微发颤:“儿子定不负殿下厚望。”
再次踏入东宫时,已是初夏。梨树早已绿叶成荫,不见当初的花影。
萧景琰站在殿前,见他来了,微微一笑:“允之,你来了。”
“臣,参见殿下。”谢允之躬身行礼,姿态恭敬,眼中却闪着只有彼此才懂的光芒。
“免礼。”萧景琰伸手虚扶,“今日起,你便是文华阁学士了。望你竭尽所能,辅佐孤。”
“臣定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风吹过庭院,树叶沙沙作响。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些情愫,如春日梨花,短暂却绚烂;而有些承诺,却如夏木荫荫,在时光中悄然生长,终将亭亭如盖。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