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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击破宵禁,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覆着一层秋露,映出匆匆掠过的玄色官靴。
裴晚楹——如今该称“裴延之”——扶了扶头顶的乌纱帽,指尖在微颤的刹那蜷紧。
铜镜前剪断长发时那股决绝,此刻化作喉间一丝铁锈味的涩意。
她想起兄长裴延之重伤昏迷前攥住她的手腕,气若游丝:“裴家……不能倒。”
翰林院朱漆大门洞开,新科进士们鱼贯而入。
裴晚楹垂首缀在队尾,余光扫过廊下肃立的官吏。
他们袖手躬身,像一群被线牵着的木偶,唯有东首那位身着紫袍的年轻男子例外——小董大人董思成斜倚柱石,把玩着一枚羊脂玉珏,目光如浸冰刃,刮过每个新官的脸庞。
裴晚楹颈后寒毛乍立,仿佛那视线已剖开她层层包裹的缠胸布。
“漕运改道,当以清江浦为枢。”她立在堂中陈述政见,嗓音刻意压得低哑。昨夜挑灯誊写的策论在掌中洇出汗痕,字句却掷地有声,“若循旧制经徐州,每逢汛期溃堤百万银,不如分流水势,另辟支线……”
杀伐果断的少年天子严浩翔忽然抬眼。他原在御案后批红,朱笔悬在半空,似被“分流水势”四字牵住。
董思成见状,指节叩响紫檀案几:“裴编修可知,清江浦沿岸多少豪族田产?动一方土,便是动朝堂筋骨。”
这话像裹了蜜的针,刺得满堂死寂。
裴晚楹躬身答:“下官核算过,补偿银两不及溃堤损失的三成。”
她不敢抬头,却觉一道黏稠的视线烙在额顶——董思成在笑。
那种窥破秘密的笑,让她想起三日前马场上,他拾起她遗落的桃花发带时,指尖摩挲缎料的模样。
散值时秋雨初歇,侯明昊拎着两坛梨花白堵在宫门。
这位将军府小将军天生嗓门洪亮,蒲扇似的巴掌拍得裴晚楹肩胛骨生疼:“延之!今日你那番言论,可是把户部那群老貔貅的脸皮揭下来踩!”
她疼得倒抽冷气,却还得挤出男子式的朗笑:“侯兄慎言,小弟不过据实陈情。”
转角马车里,宋轻竹正掀帘眺望。
永宁侯府的明珠今日绾了男髻,一身杏子黄骑装衬得她像枝头初熟的枇杷:“裴公子且留步!”她跃下车辕,塞来一只珐琅手炉,“父亲说漕运事杂,让你莫要强出头。”语毕又眨眨眼,“三日后西山赛马,你可来替我执鞭?”
裴晚楹攥着手炉回到裴府,却在推门时僵住——门槛内扔着个皱纸团。
展开是兄长的笔迹,墨迹被雨水洇花:“董氏暗查今科进士籍贯。”
她将纸团焚在烛火中,看灰蝶腾起。
董思成起疑了。
从马场那日他拾到发带开始,这头蛰伏的豹子就在嗅闻她的踪迹。
更漏滴至三更,她蜷在书房圈椅里核对田亩册。忽闻瓦楞轻响,一道黑影倒挂窗前,抛进枚蜡丸。
丸中是皇后沈诺的凤钗暗记,附一行小字:“漕运案可用,慎防董氏。”
裴晚楹将蜡丸碾碎,想起宫宴上那位总是温柔垂首的皇后——严浩翔执壶为她斟酒时,她袖口滑出的金丝甲分明沾着血渍。
雨又下起来,敲得檐铃零丁作响。裴晚楹摸向空荡的发髻,那里本该系着桃花纹的缎带。
如今它正躺在董思成的密室锦匣中,被一根苍白的指节反复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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