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分,海棠花开到酴醾,粉白的花瓣落了满地,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雪。雅雅的高烧像是冬日里最后一个寒潮,退去后,表面上一切如常。她依然温柔,依然事无巨细地打理着贝贝的一切,甚至因为贝贝开始学着照顾她,而流露出更多熨帖的欣喜。
但贝贝心里的那根弦,却越绷越紧。她像个最敏锐的侦探,捕捉着雅雅身上所有细微的不寻常。她发现姐姐午后在书房看书的时间变长了,但书页常常很久不翻动一次;她注意到姐姐的胃口似乎更差了,偶尔会对着她精心煲的汤露出难以察觉的、强压下不适的神情;最让她心惊的是,雅雅左手的手腕内侧,不知何时多了一个极小的、愈合后的针眼痕迹,像是定期抽血留下的。
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成了贝贝心头沉甸甸的、不敢再触碰的禁忌。她知道秘密就在那里,却失去了打开的勇气。她怕看到的,是更残酷的倒计时。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夏夜。元宝不知怎么挠开了书房一个平时锁着的矮柜,从里面拖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贝贝去捉猫时,文件袋已经散开,几页打印纸滑落出来。她本无意窥探,目光却猛地被最上面一页加粗的标题钉在原地——
《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骨髓移植)术前评估与配型报告》
患者姓名:苏雅雅。
年龄:25。
诊断:重型再生障碍性贫血(SAA),继发MDS转化可能。
贝贝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将她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粉碎。再生障碍性贫血……MDS转化……骨髓移植……
她踉跄着蹲下身,手指颤抖地捡起那几页纸。报告日期是半年前。结论页上,“全相合供者”一栏,刺目地写着:未找到。
未找到。
所以姐姐这半年来,一直独自承受着这样的重负,在等待一个渺茫的、能救命的配型结果,却还要在她面前装作云淡风轻,为她种下满街的银杏,为她建立流浪猫基金会……
巨大的心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责任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死死攥着那几页纸,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就在这时,书房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吸气声。
贝贝猛地抬头,看见雅雅站在那里,脸色在廊灯下苍白得吓人。她看着贝贝手里的报告,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了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哀伤。
“贝贝……”她声音干涩。
“为什么不说?”贝贝站起来,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着情绪而颤抖,“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瞒到你……瞒到你……”那个“死”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眼泪先一步汹涌而出。
雅雅快步走过来,想要像往常一样抱住她,却被贝贝猛地推开。
“别碰我!”贝贝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奔涌,“你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要知道全部!”
看着妹妹崩溃的样子,雅雅所有的伪装终于土崩瓦解。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是五年来看惯的温柔,只是这温柔底下,浸满了无法言说的苦涩。
“是遗传性的,”雅雅的声音很轻,带着认命般的平静,“妈妈那边……可能有点关系。以前只是轻度,这几年……加重了。药物效果越来越差,移植是……唯一的希望。”
“所以你那十年……”贝贝哽咽着。
“是奢望。”雅雅惨淡地笑了笑,“如果能找到合适的供体,顺利移植,或许还有可能。如果找不到……”她没有说下去,但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我呢?”贝贝猛地抓住她的手臂,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的呢?我们不是亲姐妹吗?我的不行吗?”
雅雅看着她,眼泪终于也落了下来,她摇着头,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贝贝,我们……不是血缘亲姐妹。你是爸爸妈妈收养的,在我三岁那年。他们怕我孤单……”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在贝贝早已不堪重负的世界里炸响。
不是亲姐妹?
这五年,不,这二十年来,她所以为的骨血相连,她心安理得享受的全部宠溺与纵容,原来都建立在另一个更巨大的秘密之上?
她看着雅雅,看着这个她叫了二十年“姐姐”的人,一时间,竟觉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心痛。原来姐姐给予她的,远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多到连“血缘”这份与生俱来的纽带,都早已被姐姐用更深沉的爱意覆盖、替代。
震惊、茫然、混乱……各种情绪在她脑中激烈冲撞。但最终,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念头,压过了一切。
她用力抹了一把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不是亲姐妹又怎么样?”她一字一句,声音清晰而有力,“苏雅雅,你听好了。你养了我二十年,宠了我五年,现在,该我还你了。”
她不等雅雅反应,直接抓起书桌上的电话,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却异常精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那是她之前偶然记下的、雅雅首席医疗顾问的电话。
“李医生吗?我是苏贝贝。”她的声音带着未褪的哭腔,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我要做造血干细胞配型。对,给我和雅雅做。立刻,马上!”
挂断电话,她转过身,直视着雅雅震惊而复杂的目光。
“概率低又怎么样?”贝贝走到她面前,仰起头,泪水还在流淌,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火焰,“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我也要试!你为我求了十年,现在,换我来求!”
“贝贝,捐献很辛苦,有风险……”雅雅试图劝阻,声音哽咽。
“再辛苦,有你生病辛苦吗?”贝贝打断她,伸出手,紧紧握住雅雅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传递过去,“风险?只要能救你,什么风险我都不怕!”
她的语气是雅雅从未听过的强硬,带着一种属于她自己的、破土而出的坚韧。
“雅雅,”她第一次,没有叫“姐姐”,而是直呼其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你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全世界最好的爱。现在,轮到我来守护你了。”
“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它还是我的。”
“没有你宠到白发苍苍,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窗外,夏夜的闷雷滚滚而来,酝酿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书房内,两个并非血亲却胜似血亲的姐妹,紧紧相拥,泪水交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
一场与死神的赛跑,在贝贝斩钉截铁的决心中,正式拉开了帷幕。这一次,她不再是那个被护在羽翼下的妹妹,而是挺身而出,要为自己的全世界,搏一个未来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