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深蓝色的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贝贝的心尖上。
“求老天，让我多活十年。够把妹妹宠到白发苍苍。”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药箱底层绒面的触感，窗外寂静的雪光，怀里似乎还残留着元宝微弱的暖意，以及手心下雅雅滚烫的皮肤……所有感知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冰冷的网，将她牢牢缚住，动弹不得。
十年？
姐姐只向老天祈求了十年？
所以这五年极致到近乎偏执的宠爱，这将她密不透风包裹起来的温柔富贵乡，是因为……姐姐的时间，可能所剩无几了吗？
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在她五脏六腑里缓慢地搅动，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她一直以为的幸福堡垒，原来建立在如此脆弱、如此令人心碎的基石之上。
“贝贝……”
床上传来雅雅模糊不清的呓语，声音沙哑微弱，带着高烧特有的混沌。
这一声将贝贝从冰封的状态中惊醒。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日记本的绒面封皮上，洇开深色的湿痕。她不能倒下，现在绝对不能。
她手忙脚乱地合上日记，几乎是把它塞回了药箱最底层，仿佛那样就能暂时封印住这个可怕的秘密。然后她捡起掉落的退烧药，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指按照说明抠出药片，又跌跌撞撞地去倒了温水。
“姐，吃药，来，张嘴。”她扶起雅雅滚烫的身体，声音是自己都陌生的哽咽和强装镇定。
雅雅迷迷糊糊地就着她的手吃了药，又昏沉地睡去，眉头因为不适而紧紧蹙着。
那一夜，贝贝寸步不离。她用温水一遍遍擦拭雅雅的额头、脖颈和手臂，试图物理降温。她守着时钟，按时喂水，测量体温。每一次温度计上显示的数字稍有回落，她紧绷的神经才能得到片刻喘息；而一旦温度回升，她的心就又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着雅雅昏睡中依然苍白的脸，想起这五年来无数个细节——姐姐偶尔流露出的、被她误认为是疲惫的脆弱；那些她以为只是姐姐口味清淡、实则是为了迁就她过敏体质的餐食；那些深夜里，书房亮着的、她以为是处理公务的灯光，会不会……也是在独自承受病痛的折磨？
天快亮时，雅雅的体温终于降了下来，呼吸也变得平稳绵长。贝贝瘫坐在床边的地毯上，背靠着床沿，浑身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窗外，雪停了，熹微的晨光给雪地镀上一层浅金。元宝在它柔软的窝里翻了个身，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世界仿佛恢复了宁静，可贝贝的世界，已经天翻地覆。
雅雅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高烧退去，她显得十分虚弱，但眼神恢复了清明。看到贝贝蜷缩在床边地毯上睡着，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身上只随意搭了条薄毯，她心疼地伸出手，想碰碰她的脸。
指尖刚触及皮肤，贝贝就惊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看到雅雅清醒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带着担忧和怜惜。
“姐！你醒了？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贝贝立刻爬起来，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动作急切，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恐慌。
“我没事了，”雅雅握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捏了捏，声音还有些沙哑，“就是有点累。吓到你了，是不是？”
贝贝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上来，她慌忙低下头，用力眨了眨，把泪意逼回去，再抬头时，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嗯，有点。你昨晚烧得好厉害。”
她不敢问。不敢问那十年是什么意思，不敢问姐姐是不是生病了，生了很重很重的病。她害怕一旦问出口，眼前这看似坚固的温柔世界就会瞬间崩塌。
从那天起，一些微妙的变化在贝贝身上悄然发生。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全然被动地接受雅雅的照顾。她开始留意雅雅的饮食，会悄悄查阅一些药膳方子，缠着吴妈学着煲汤。第一次端出那碗火候过了、味道有点奇怪的鸡汤时，雅雅惊讶地看着她，随即眼底漫上更深的笑意，什么也没问，一口一口，喝得干干净净。
她也不再只是那个被保护在温室里的妹妹。她开始主动分担家里的一些琐事，学着打理院子的花草，甚至尝试着处理一些简单的、非涉密的家族基金会文书——那是雅雅为了让她有点事做，特意分给她的，极其简单的一部分。她做得磕磕绊绊，却异常认真。
她甚至对雅雅的行程格外关注起来。以前雅雅偶尔需要出门处理事务，贝贝从不多问，只知道姐姐会在约定时间回来。现在，她会状似无意地问一句：“要去很久吗？路上小心。”然后在雅雅离开后，坐立不安，直到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在巷口响起，才能悄悄松一口气。
雅雅敏锐地察觉到了妹妹的变化。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偶尔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了然的痛楚。但她什么也没有说破，只是更加不动声色地，将贝贝这些笨拙却真诚的“照顾”纳入自己的生活。
比如，她会“刚好”在贝贝煲了汤的那天，表示自己没什么胃口，只想喝点清淡的。会在贝贝试图整理文件时，放下手头的工作，耐心地指点她一些更高效的方法。会在出门前，主动告知大概的返回时间，如果延误，一定会发信息告知。
她们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一个在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弥补什么；另一个则温柔地承接住这一切，用更细致的方式，安抚着那份不安。
春天来临的时候，元宝已经长成了一只圆滚滚、皮毛光滑的橘猫，调皮又黏人，尤其喜欢窝在雅雅膝上打盹，因为它发现这个总是很安静的人类身上，有着让它安心的气息。
贝贝坐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下，看着雅雅轻轻抚摸着元宝，阳光透过初生的嫩叶，在她身上跳跃着光斑。雅雅的脸色比冬天时好了一些，但贝贝还是觉得，她似乎比以前更容易疲倦了。
“姐，”贝贝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一刻的宁静，“等银杏叶黄了的时候，我们再去那条巷子走走吧。”
雅雅抬起头，看向她，温柔地笑了：“好。到时候，应该会很美。”
贝贝也努力回以一个笑容。她心里在默默计算，从那个雪夜到现在，过去了多久？距离姐姐祈求的十年，又还剩下多少？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知道，从看到那行字的那一刻起，她生命的意义已经悄然改变。不再是心安理得地享受宠爱，而是要用尽一切力气，去守护这份宠爱的主人。
她不再是只需要被宠到白发苍苍的妹妹。
她也要成为，能为姐姐遮风挡雨的存在。
哪怕，只能多争取一天，一个小时。
春天的阳光暖融融的，院子里的白茶花开了，洁白芬芳。贝贝看着雅雅温柔的侧影，心中那份巨大的恐慌和悲伤，渐渐被一种更为坚定的、带着酸楚的温柔所取代。
未来的路或许布满未知的荆棘，但这一次，她不会让姐姐一个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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