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瞬间,庭院里的风都停了。
蝴蝶忍猛的伸出双手,死死揪住了富冈义勇胸前的衣领,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像是要将积压了数年的愤怒和悲伤,都凝聚在这一刻。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整个人狠狠的向后一掼!
“咚!”
一声闷响在夜里很清晰。
富冈义勇的后脑勺结结实实的撞在坚硬的廊柱上。
撞击的瞬间,他眼前炸开一片白光,接着发黑,后脑传来剧烈的钝痛。
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任由她揪着衣领,被迫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
蝴蝶忍也抬起了那双眼睛。
那双平日里总是弯着,此刻却盈满水汽的紫色眼眸。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却被她倔强的锁在里面,不肯掉下来。
这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破碎。
可她的眼神,又是那么的冰冷,刺骨。
她的指甲隔着布料,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传来尖锐的刺痛。
她用一种颤抖又凶狠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逼问。
“回答我,富冈义勇。”
“你凭什么,还活着?”
他的沉默,就是无声的嘲讽。
是默认,是麻木,是对她所有痛苦的视而不见。
他看着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瞳,那里面清晰的倒映着自己这张因为愤怒和悲伤而扭曲的脸。
真难看啊。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的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他无法辩解。
她问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自己午夜梦回时,一遍遍拷问自己的话。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为什么不是更优秀的锖兔?
为什么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死的姐姐?
这份沉重的罪恶感,他背负了太多年。
他没有资格回答,更没有资格反驳。
“哈……哈哈……”
蝴蝶忍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又嘶哑,比哭声还要悲伤。
“看啊,你就是这样。”
“你这种……连和同伴好好沟通都做不到的家伙!”
“被所有人讨厌,自己一个人躲起来的胆小鬼!”
“为什么……为什么被偏爱的是你这种一无是处的家伙啊!”
她彻底失控了。
所有平日里绝不会说出口的,最恶毒,最伤人的话,就这么倾泻而出。
她在咒骂他,又像是在咒骂这个不公道的世界,咒骂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语言的攻击很快就不够了。
她松开揪着他衣领的手,转而握成了拳头。
那是一双研制毒药,救死扶伤的手。
纤细,白皙,骨节分明。
可就是这样一双手,此刻却用尽了全力,一下,又一下,毫无章法的捶打在他的胸膛上,肩膀上。
“砰、砰、砰”的闷响。
富冈义勇从始至终,就那么站着。
像一座孤岛,一尊石像。
他不闪不避,身体都没晃一下。
他只是默默的承受着,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任由她将所有的痛苦和恨意都发泄在自己身上。
他知道,她不是在打他。
她只是……太痛了。
痛到需要一个不会还手,不会说话,可以让她发泄的靶子。
而他,心甘情愿。
因为他觉得,这是自己欠她的。
欠所有逝去的人的。
蝴蝶忍的情绪在宣泄中,终于走向崩溃。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力气也越来越小。
最后,她终于喊出了那句一直压在心底,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最恶毒,也最绝望的诅咒。
那句话不是对着富冈义勇说的,而是对着冥冥之中的什么。
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泣音。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姐姐啊!”
“为什么不是你!”
她用没什么力气的拳头抵着他的胸口,抬起头,那双倔强了许久的眼睛,终于锁不住奔涌的泪水。
眼泪决堤而下,顺着她的脸颊肆意流淌。
“像你这样的人……凭什么……凭什么能活下来!”
这句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抽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也抽走了她所有的伪装和尖刺。
滔天的恨意和愤怒,如同退潮般散去,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悲伤和疲惫。
她的拳头再也抬不起来了,抵在他胸口的手也失去力气,软软的滑落。
她的身体一软,膝盖再也支撑不住重量,整个人就那么直直的,向前倒了下去。
一直以来,如同木桩的富冈义勇,在她倒下的瞬间,身体终于有了反应。
那是一种快过思考的本能。
他几乎没有思考,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伸出双臂,向前一步,稳稳的,将她柔软而颤抖的身体,接进了自己的怀里。
蝴蝶忍的脸,重重的埋进了他的肩窝。
那个位置,正好是他羽织上属于锖兔的,那片龟甲纹样的布料。
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哭声,终于找到了出口。
不再是刚才凶狠的质问,也不是恶毒的咒骂。
她只是像个迷路的孩子,在他的怀里,发出痛苦而压抑的呜咽。
那哭声一开始还很小,断断续续的,但很快,就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她没有再发出声音,只是无声的哭着,小小的身体抖得厉害。
温热的眼泪,迅速的,一片一片的,浸湿了他肩膀处的队服布料。
那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布料,一直烫到了他的皮肤上,在他的心口烙下一个印记。
富冈义勇全身都僵硬了。
他抱着她,这个比他想象中还要瘦小,还要轻的女孩。
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能感觉到肩膀处那片不断扩大的滚烫湿意。
他笨拙的抬起手,想做点什么。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因为没能和姐姐一起死掉而哭泣时,姐姐也是这样抱着他,用温暖的手掌,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
他也想学着记忆里的样子,拍一拍她的背。
可那只手,在半空中悬了很久,很久。
指尖微微颤抖着,最终还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罪孽,而没敢落下。
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去安慰一个,和自己背负着同样痛苦的人。
他只是僵硬的,任由她靠着,任由她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在自己的肩膀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
怀里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下去。
蝴蝶忍的哭声停了。
也许是哭累了,也许是闹够了,也许是那瓶烈酒的后劲上来了。
她就那么靠在富冈义勇的肩上,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均匀。
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富冈义勇保持着那个被她依靠的姿势,一动也不敢动。
他像一尊被藤蔓缠绕的石像,僵硬的站着,生怕一丝动静,都会惊醒这个刚刚卸下所有防备的女孩。
月光悄悄移动,洒在她挂着泪痕的睡脸上。
没有了平日里的微笑面具,也没有了刚才的尖锐模样。
睡着的她,眉头依旧微微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起来……只是一个累坏了的,脆弱的小姑娘。
富冈义勇垂下眼眸,安静的,专注的看着她的睡颜。
他的脑海里,还在回响着她之前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去死呢?”
“你凭什么,还活着?”
这些问题,像生了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了锖兔。
想起了那个保护了所有人,最后却死去的挚友。
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
想起了那个在自己大婚前夜,为了保护他而被鬼杀死的,最温柔的人。
他想起了他们临死前,眼中带着期盼,将未来托付给他的样子。
然后,他又低头,看向了怀里这个,将所有痛苦都砸向自己的同僚。
她也是……被托付了姐姐遗愿的人。
他懂。
他全都懂。
富冈义勇的嘴唇微微动了动,用一种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轻得像叹息般的声音,回答了那个自始至终,都没有人听见的质问。
“因为……”
“被托付的东西,还没有完成。”
这个“托付”,在过去,是来自逝去之人的期盼。
而从今天晚上开始,好像又多了一份。
是来自她的。
那份快要将她压垮的悲伤和痛苦。
夜风渐渐凉了,吹起了她发间那只蝴蝶发饰,也吹动了她单薄的衣衫。
富冈义勇沉默的,用一种非常缓慢,非常小心的动作,调整了一下姿势。
他拉过了自己身上那件不对称的羽织,将宽大的衣摆展开,小心翼翼的,连带着将她小小的,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也一同裹了进来。
他试图用自己那点体温,为她抵挡这深夜的寒意。
羽织上,一半是姐姐的牵挂,一半是挚友的期许。
现在,这件承载了他所有过去的羽织,将她也包裹在了其中。
他就这样,抱着她,裹着她,在清冷的月光下,一动不动的站了一整夜。
直到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的,笨拙的,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的守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