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有

杯子里的水温透过粗粝的陶瓷杯壁，熨帖着掌心，那点暖意顺着血管细细蔓延，试图焐热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张真源盯着屏幕上那个干巴巴的“哦”字，指尖悬在键盘上，半晌，还是没再回复。

他放下手机，也放下了杯子，像是要隔绝那点不该有的贪恋。

饼干甜腻的滋味还残留在舌尖，搅得他胃里一阵翻腾，不是难受，是一种更陌生的、酸软的空洞。

这一夜依旧无眠。

窗外的城市灯火彻夜不熄，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他闭上眼，就是激光阵里后腰那片灼热的触感，和宋亚轩近在咫尺的呼吸。

“重新开始”

这四个字像个魔咒，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

可能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几年的光阴，还有地位、名声、还有他心头那道至今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祟的旧疤。

宋亚轩是万众瞩目的顶流，而他只是蜗居在屏幕后的一个主播。

那些虎视眈眈的镜头和舆论，会轻易将他们撕碎。

他输不起第二次。

……

第二天录制的主题是“城市追踪”，嘉宾们需要根据线索在偌大的商业区里寻找目标地点。

人流如织，镜头紧跟，喧嚣鼎沸。

张真源刻意避着宋亚轩，专挑人多的路线走，试图将自己淹没在人群和任务里。

宋亚轩似乎察觉了他的意图，并没有强行靠近，只是不远不近地缀着，目光却像无形的线，始终牢牢系在他身上，存在感强得惊人。

在一个需要穿越大型室内广场的任务点，人流达到了顶峰。

粉丝闻风而来，举着手机和相机，尖叫着围堵，安保人员艰难地维持着秩序。

张真源正低头研究地图线索，胳膊突然被人用力一拽！

他踉跄一下，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熟悉的皂角气息瞬间包裹了他。

“小心！”

宋亚轩低沉急促的声音擦过他耳际。

几乎是同时，一个举着巨大单反相机的狂热粉丝猛地从他们刚才站的位置冲了过去，嘴里还激动地喊着宋亚轩的名字，差点撞到旁边的路人。

骚动只发生在一瞬间。

宋亚轩的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他半圈在怀里，隔开了拥挤的人潮和潜在的危险。

他的手掌稳稳地托在张真源的上臂，温度透过衣料，清晰得烙人。

张真源的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猛地一坠，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拉远、模糊，只剩下耳边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跳，和自己震耳欲聋的脉搏。

宋亚轩很快松开了手，仿佛那只是一个出于本能的、绅士的举动。

他侧过头，对那个被安保拦下的粉丝温和却疏离地说了一句：“请注意安全。”

然后他看向张真源，眉头微蹙：“没事吧？”

那眼神里的关切真实而急切，找不到丝毫表演的痕迹。

张真源喉咙发紧，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那令人心悸的距离，指尖却还在微微发颤。

【我靠吓死我了！那个私生饭怎么回事！】

【幸好影帝反应快！一把就把圆圆护住了！】

【刚才那个搂肩！那个姿势！保护欲爆棚啊！】

【圆圆好像吓到了，影帝好紧张他！】

弹幕被这意外插曲点燃。

这个小插曲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张真源心里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那种被稳稳护住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轻易地撬动了他坚冰般的心防。

接下来的录制，他有些心神恍惚。

傍晚时分，最后一条线索指向江边的一座观景塔。

需要嘉宾登上塔顶，获取最终任务指令。

塔内电梯人满为患，为了节目效果，他们选择了爬楼梯。

螺旋上升的楼梯间只有零星的摄像师跟着，光线昏暗，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和呼吸声。

张真源体力不算好，爬到最后几层，气息已经有些不稳，额角渗出了细汗。

他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想调整一下。

走在他前面的宋亚轩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也慢了下来。

两人渐渐落在了队伍后面。

在一个楼梯转角，摄像师还在下一层。

宋亚轩突然停住脚步，转过身。

张真源猝不及防，差点撞上他，慌忙刹住脚，抬头：“怎么了？”

宋亚轩站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垂眸看着他。

昏暗的光线从他身后窗户透进来，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表情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颗独立包装的薄荷糖，糖纸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细碎的光。

“补充点体力。”他声音压得很低，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带着一点回音，敲在张真源心上。

又是这样。

无处不在，无微不至。

张真源看着那颗糖，没有动。

胸腔里堵得厉害，一股酸涩又汹涌的情绪冲撞着理智的堤坝。

他累了。

躲闪、逃避、自我建设、再被他轻易击溃……周而复始，太累了。

他抬起眼，看向宋亚轩，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颤：“宋亚轩，你做这些……到底想要什么？”

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明确的，能让他死心，或者……能让他放任自己沉沦的答案。

宋亚轩看着他泛红的眼尾和那颗在阴影里显得格外脆弱的泪痣，眸色深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他向前一步，走下台阶，拉近彼此的距离，直到两人几乎呼吸可闻。

他没有回答那个问题，而是反问，声音哑得厉害：“张真源，你明明还在意。为什么不肯承认？”

他的目光像带着钩子，直直探入张真源眼底，不容许任何闪躲。

“看着我，”他命令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告诉我，你真的没有一点感觉了吗？”

楼梯下方传来摄像师沉重的脚步声和交谈声，正在靠近。

危险又暧昧的距离。

张真源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所有伪装的冷静和疏离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在他青春里烙下最深印记的脸，那些被刻意尘封的眷恋和委屈排山倒海般涌上，冲垮了最后一道防线。

在脚步声抵达的前一秒，在理智彻底崩断的边缘，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带着哽咽的声音——

“……有。”

一个字，轻得像叹息，却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宋亚轩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这个答案击中了心脏最深处的软肋。

巨大的、几乎无法控制的狂喜和痛楚同时在他眼中炸开。

他还想说什么，下方的摄像师已经扛着机器拐过了弯。

宋亚轩极其迅速地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脸上的表情在光线转换间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和依旧深邃的眼神泄露了方才的不平静。

他深深看了张真源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然后转身，快步向上走去，仿佛只是停下来等了等他。

张真源独自站在原地，靠着冰冷的墙壁，腿软得几乎站不住。那个脱口而出的“有”字，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余波震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他承认了。

他终究还是承认了。

……

最终任务在塔顶平台完成。

夜风很大，吹得人衣袂翻飞。

城市的璀璨灯火在脚下铺陈开来，宛如星河。

张真源全程不敢再看宋亚轩，完成任务后便缩在角落，吹着冷风，试图让滚烫的脸颊和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

录制结束，众人搭乘电梯下楼。

电梯里挤满了工作人员和嘉宾，狭小的空间空气混浊。

宋亚轩站在他斜前方，背影挺拔，隔着几个人，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堵得他心口发闷。

电梯下行时轻微的失重感，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好不容易抵达一层，门一开，众人鱼贯而出。

张真源低着头，想尽快离开。

经过宋亚轩身边时，他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一个小东西被迅速而准确地塞进了张真源卫衣宽大的口袋里。

动作快得像是错觉。

张真源身体一僵，脚步顿住，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口袋。

是一个小小的、硬硬的方块。

他猛地抬头，只看到宋亚轩被工作人员簇拥着离开的背影，从容不迫，没有回头。

周围人声嘈杂，没人注意到这个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接触。

张真源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

他捏紧了口袋里的那个小方块，指尖能感觉到塑料包装的棱角。

是那颗薄荷糖。

他……他居然没送出去，而是用这种方式……

回到节目组安排的大巴车上，张真源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手指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颗糖，糖纸的边缘硌着掌心，带来细微清晰的痛感。

旁边的座位有人坐下，是同组的一个年轻演员，兴奋地和他讨论着今天的任务。

张真源心不在焉地应着，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心里那颗小小的、滚烫的糖上。

它像是一个沉默的讯号，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懂的密语，一个……在汹涌人潮和无数镜头下，小心翼翼又大胆妄为的联结。

他悄悄摊开手心，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看了一眼。

透明的糖纸里，包裹着嫩绿色的糖体。

和他大学时最喜欢吃的那个牌子，一模一样。

酸涩的情绪再次汹涌地漫上眼眶。

他猛地收拢手指，将糖紧紧攥住，像是攥住了某种失控的、却再也不想放开的东西。

大巴车在酒店门口停下。

张真源第一个冲下车，几乎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砰地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像是刚经历了一场逃亡。

摊开手心，那颗被捂得温热的薄荷糖静静躺在那里。

他颤抖着手指，慢慢剥开糖纸。

将那颗绿色的糖放进了嘴里。

清凉甜涩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熟悉得让人想哭。

与此同时，手机屏幕亮起。

一条新消息，来自那个他已经无法再忽视的号码。

【Song：甜吗？】

张真源看着那两个字，嘴里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甜味，眼前一片模糊。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敲下了回复。

【本人不在：嗯。】

误陷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