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
像是有人拿着钝器，在颅内一下一下地凿，闷痛带着回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意识沉浮，最后清晰印刻的，是手术台无影灯刺目的白光，还有医生模糊而遗憾的叹息。完了，他想，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交代了。为了多挣那几个加班费熬通宵，结果把命搭进去，真他妈不值。
预想中彻底的黑暗与虚无并没有降临，反而是一阵嘈杂的、带着青春特有功力的喧闹，蛮横地挤占了他的感官。
“……所以这道函数题，关键就在于理解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都高三了，这种基础知识点必须给我刻在骨子里！别到了考场上一紧张，连tan和cot都能代错！”
尖利的女声，带着一种粉笔刮过黑板般的质感，穿透混沌。
陈景行猛地睁开眼。
猝不及防的光线让他眯了眯眼。映入眼帘的，是积着粉笔灰的木制讲台，一个戴着黑框眼镜、面色严厉的中年女教师正拿着三角尺用力敲打着黑板，粉笔灰簌簌落下。
视线越过讲台，是密密麻麻的人头。蓝白相间的校服，或认真或走神或偷偷摸摸低下头的侧影。墙壁上贴着猩红的标语——“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今日披星戴月，明日成就辉煌！”，角落里，挂着一个电子日历，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
【距高考 98 天】
九十八天？
陈景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血液冲上头顶，又猛地回落，带来一阵冰凉的眩晕。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同学，熟悉的……压抑感。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试卷油墨和少年人汗液混合的复杂气味。前排那个胖子还在偷偷用手机看NBA文字直播，隔壁组的女生把小说压在物理课本下面，手指飞快地翻着页。
这不是他高三的教室吗？那个他拼尽全力才考上一个普通二本，人生轨迹从此走向平庸，也让母亲陈禾和妹妹陈昕玥始终未能过上更好生活的起点？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年轻，骨节分明，带着这个年纪该有的瘦削，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只是指腹间因为长期握笔，结着一层薄薄的茧。不是那个被电脑键盘磨出腕管综合征，贴满膏药的、属于三十岁社畜的手。
他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高三，回到了这个距离高考还有九十八天的、兵荒马乱的时刻？
“陈景行！”
讲台上，李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我讲到哪儿了？你是不是又在做梦？站起来！”
周围的同学发出几声压抑的低笑，目光汇聚过来，大多带着看热闹的戏谑，或者事不关己的麻木。在这个成绩至上的小世界里，像他这样长期盘踞成绩单下游的“吊车尾”，被老师当众点名，几乎是日常剧目。
陈景行依言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大脑还在疯狂处理着这超现实的一切。
“回答我，刚才讲的辅助角公式，asinx + bcosx，等于什么？”李老师用三角尺点着黑板上那一串复杂的符号，眼神锐利。
教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等着看他出丑。这种涉及到变形和开根的公式，对于基础薄弱的差生来说，简直是天书。
陈景行的目光落在黑板上。
那些曾经如同鬼画符般难以理解的字母和符号，此刻在他眼中，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梳理过，变得异常清晰、温顺。公式的推导过程，每一步的逻辑链条，甚至这个公式在历年高考中常见的考查形式和变形，都如同潮水般自动涌现在脑海。
这不是他原本的记忆。他高三的时候，数学烂得掉渣，每次考试能及格都要烧高香。
是重生带来的福利？还是……临死前那道白光？
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清了清嗓子，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微哑，却异常平稳：“等于根号下a平方加b平方，乘以sin(x + φ)，其中tanφ等于b除以a。”
清晰，准确，甚至带着一点对发音的修正。
教室里的窃窃私语声瞬间消失了。几个原本等着看笑话的学生诧异地转过头。连李老师都愣了一下，推了推眼镜，似乎没料到他能答出来，而且语气如此镇定。
“……嗯，坐下吧。上课认真听讲！”李老师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习惯性地训诫了一句，转身继续讲解例题。
陈景行沉默地坐下，心脏却在胸腔里狂跳。
不是幻觉。
他的大脑，真的不一样了。
他下意识地伸手，从桌肚里抽出那本边角卷曲、封面污损的数学五三。随手翻开一页，是往年高考的压轴大题，综合了函数、导数和不等式，以往他看到这种题目都是直接放弃的。
可现在，他的目光扫过题干，脑子里几乎同步就浮现出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步骤清晰，关键点明确。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对于这些知识点的掌握，不仅仅停留在会做这道题，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近乎本能的“理解”。
他又拿起旁边的英语课本，翻到后面的词汇表。那些曾经背了忘忘了背的单词，此刻像是烙印一样刻在记忆里，词义、词性、常用搭配，清晰无比。他甚至能回忆起某个单词在某年某套模拟题的完形填空里出现过。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脊椎骨直冲上天灵盖。
激动，狂喜，还有一种近乎荒诞的确认感。
老天爷，或者说那不知名的存在，不仅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还附赠了如此逆天的“外挂”！
前世，他庸碌半生，没能让母亲陈禾享福，也没能给妹妹陈昕玥更好的依靠。这一世……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斜前方靠窗的那个位置。
一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背影却显得格外挺拔清隽的女生。
邝清瑶。
年级第一，老师眼中的宝贝，同学仰望的对象。
此刻，她正微微侧着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专注地看着黑板。阳光透过窗户，在她浓密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她握着笔的手指纤细有力，在笔记本上流畅地记录着。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过于持久的注视，邝清瑶忽然极轻微地偏了一下头，眼角的余光，不带任何情绪地，扫过了陈景行的方向。
那目光，平静，疏离，像初春料峭的寒风，掠过水面，不起波澜，却带着沁人的凉意。
和陈景行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优等生对差生天然的、不经意的俯视。
前世，就是这一眼，或者说无数次这样的眼神，像细密的针，扎在他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但现在……
陈景行迎着她的目光，没有像往常一样慌乱地躲开，而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探究地，回望了过去。
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闪躲、自卑和怯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以及沉静之下，涌动着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东西。
邝清瑶显然没有预料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她那总是平静无波的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讶异。虽然只有一瞬，随即她便若无其事地转回头，继续听课，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
但陈景行捕捉到了。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他低下头，不再看任何人，也不再理会讲台上李老师还在喋喋不休的“重点提醒”，而是翻出了自己所有科目的课本，从高三的第一册开始，一本一本地，快速地翻阅起来。
哗啦——哗啦——
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课堂上显得有些突兀。前排有人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怪异。
但陈景行浑然不觉。
他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扫描仪，又像一块干燥了太久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书本上的知识。文字，公式，图形，例题……所有的一切，过目不忘，并且瞬间理解、消化、融会贯通。
这种汲取知识的速度和快感，是前所未有的。比他前世玩任何游戏、获得任何成就，都更让人着迷，更让人血脉偾张。
原来，学习可以这么简单。
原来，掌握知识，是这种感觉。
他沉浸在这种近乎掠夺式的学习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周遭的一切。
直到——
“叮铃铃——”
刺耳的下课铃声响起，打破了教室的安静。
“好了，这节课就到这里。下课！”李老师收拾好教案，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了。
教室里瞬间活了过来，嘈杂声四起。伸懒腰的，讨论题目的，相约去小卖部的。
陈景行合上手中刚刚翻完的高二物理下册，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不到一节课的时间，他已经将高中物理的所有课本知识，在脑子里系统地过了一遍，并且完成了初步的整合。
“喂，陈景行，可以啊！”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同桌刘浩，一个同样成绩不上不下，但比他“活络”得多的男生。刘浩凑过来，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挤眉弄眼：“刚才居然把李老太的问题答上来了？昨晚偷偷用功了？”
陈景行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前世，他和刘浩关系还算可以，一起逃过课，打过球，也一起在成绩单下游互相安慰。但也就是普通的同桌情谊，毕业后各奔东西，很快便断了联系。
“得，还装起深沉来了。”刘浩撇撇嘴，也没在意，转而兴奋地压低声音，“哎，跟你说，晚上翻墙出去通宵不？新区开了家新网吧，机器配置贼牛逼……”
“不了。”陈景行打断他，声音平淡，“晚上要看书。”
“看书？”刘浩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瞪大眼睛，“你看啥书？《无敌女侠》还是《神人修仙传》？”他指的是班上男生私下流传的几本网络小说。
陈景行没理会他的调侃，只是从桌肚里拿出下一节课的英语课本，摊开，目光落在密密麻麻的英文上。
刘浩讨了个没趣，嘀咕了一句“没劲”，转身去找别人了。
陈景行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和好奇。显然，他刚才课堂上反常的表现，以及现在这副“热爱学习”的姿态，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这其中，似乎也包括……
他抬起眼，恰好看到邝清瑶和她的同桌，那个叫周婷的女生，正从前门走出去。周婷似乎在兴奋地说着什么，而邝清瑶只是安静地听着，侧脸在走廊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就在她们即将走出门口的时候，邝清瑶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再次扫过陈景行的位置。
这一次，陈景行没有抬头。
他只是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英语书光滑的纸页，眼神幽深。
逆袭？
不，那太轻了。
他要的，远远不止是让这些人惊讶那么简单。
他要站到那个，让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的高度。他要让母亲陈禾再也不用为生计蹙眉，要让妹妹陈昕玥能以他为傲。
下午的课程，陈景行依旧维持着那种近乎贪婪的学习状态。他不再满足于快速翻阅和记忆课本，开始有意识地搜寻脑海中那些“额外”的知识。
他发现，那些知识并非凭空出现，它们更像是一座沉睡的图书馆，当他需要时，相关的“书架”就会被点亮，里面的“书籍”任由他翻阅。不仅仅是高中知识，还有一些更深入、更前沿的东西，只是目前似乎被某种界限约束着，无法清晰调用，但那种底蕴和高度，却真实存在。
这让他解答那些高中题目时，视角变得更加开阔，思路也更加刁钻和简洁。
最后一节是自习课。
教室里还算安静，大部分学生都在埋头做题。陈景行摊开一套数学综合卷，这是上周的随堂测验，他得了67分，卷面上满是红色的叉号和问号。
他拿起笔，重新审题，演算。
曾经需要绞尽脑汁、耗费大量草稿纸才能勉强解出第一问的压轴题，现在在他笔下，步骤清晰，逻辑严谨，答案标准得如同参考答案。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顺畅感。
“喂，陈景行，你这道题……”旁边忽然伸过来一个脑袋，是前座的学习委员张薇，她指着陈景行刚刚写完的一道关于立体几何与空间向量结合的大题，脸上带着明显的困惑和不可思议，“你这辅助线……是怎么想到的？还有这个建系方法，跟我们老师讲的不太一样，但是……好像更简单？”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自习课上，还是吸引了几道目光。
陈景行笔下没停，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直觉。”
张薇被噎了一下，看着陈景行那明显敷衍的态度，以及卷子上那与她认知迥异却挑不出毛病的解题过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悻悻地转回身，但眼神里的惊疑却久久不散。
陈景行没有在意这个小插曲。
他专注于笔下的试卷，一种久违的、名为“掌控感”的东西，正随着黑色墨水的流淌，一点点重新回到他的手中。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
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纷纷收拾书包，呼朋引伴，教室里很快变得喧闹而空旷。
陈景行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书桌，将今晚准备带回去深化复习的几本笔记和习题册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他想起出门前母亲陈禾的叮嘱，让他放学早点回去，妹妹陈昕玥今天学校有活动，也会晚归。家里的晚饭，需要他帮忙准备一下。
当他背起书包，走出教室后门时，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前面。
邝清瑶正独自一人，背着那个看起来就很贵的浅灰色双肩包，走在通往校门的林荫道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清冷的背影在喧闹的人群中，有种格格不入的孤高。
似乎是感应到了什么，她在前方一个拐角处，脚步微顿，侧过半张脸。
黄昏的光线勾勒着她精致的侧颜轮廓，几缕碎发被微风拂起。
她的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学生，精准地落在了落在后面的陈景行身上。
那眼神，不再仅仅是之前的平静和疏离，而是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审视。像是终于注意到了某种脱离既定轨道的异常，带着探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警惕？
陈景行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处，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与她无声对视。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悄然绷紧。
风吹过梧桐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掩盖了周遭的嘈杂。
几秒之后，邝清瑶率先收回了目光，转过身，汇入前方的人流，消失在拐角。
陈景行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捏紧了书包带子。
他抬起头，望向教学楼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眼神锐利如即将出鞘的剑。
他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这场无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而他，不仅要赢下高考，赢回尊严，还要赢来足以守护家人、让母亲和妹妹安稳喜乐的将来。
他不会，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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