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与欢呼,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但空气中仍弥漫着一种亢奋后的余温。后台比之前更加拥挤和嘈杂,刚刚结束表演的学生们兴奋地交流着,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或明或暗地投向那个独自坐在角落的身影——陈景行。
他已经摘下了因为闷热和剧烈演奏而被汗水微微浸湿的口罩,露出清晰的下颌线条和略显苍白的脸色(感冒和体力消耗所致)。他正低头,用一块软布仔细地擦拭着吉他的琴颈,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刚才在台上掀起惊涛骇浪的人不是他。
不少人想上前搭话,或是表达惊叹,或是单纯想靠近这位刚刚创造了传奇时刻的同学,但看到他周身那层无形的、沉静的气场,又都有些踌躇不前。
就在这时,一个清隽的身影穿过略显混乱的人群,径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瞬间低了下去。
陈景行若有所觉,抬起头。
是邝清瑶。
她依旧穿着那身珍珠白的连衣裙,在后台略显昏暗的灯光下,像一株独自绽放的昙花。她的脸上没有了舞台上的那种极致专注的光华,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未散尽的震撼,有深刻的探究,还有一丝……被打破了某种固有认知后的茫然与求知欲。
她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陈景行也没有开口,平静地回望她,等待着她打破沉默。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吉他安静地躺在他的膝上。
几秒钟的静默对视,仿佛比刚才那首激烈的钢琴曲还要耗费心神。
终于,邝清瑶微微吸了一口气,清冷的声音响起,比平时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
“你的钢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汇,“……很不同。”
这不是一句客套的恭维,而是一个严谨的优等生,在面对超出自己认知范畴的事物时,所能给出的、最郑重的评价。
陈景行将吉他轻轻靠在旁边的箱子上,站起身。他比邝清瑶略高一些,这样的对视让他能更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些罕见波动的情绪。
“谢谢。”他回答道,语气依旧平淡,“临场发挥,和之前准备的有些出入。”
“不仅仅是出入。”邝清瑶立刻否定,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属于学术讨论般的认真,“是本质的不同。那首《晨星熹微》的吉他编曲,克制而内省,虽然情感真挚,但还在……可以理解的范畴内。”
她抬起手,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虚按了一下,仿佛在触摸无形的琴键,目光锐利地看向陈景行:“但后面那首钢琴曲……它的和声进行,节奏处理,还有那种……近乎破坏性的力量表达,完全违背了许多古典钢琴演奏的范式。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的?那种力量感,不仅仅是技巧就能解释的。”
她直接切入核心,问出了她心中最大的疑惑。这不像是一个学生对另一个学生的好奇,更像是一个求道者面对另一种“道”时的迫切追问。
陈景行看着她眼中那簇燃烧的、纯粹对于“知识”和“真理”的火焰,心中微微一动。他见过她作为学霸的骄傲,见过她弹琴时的清冷自持,但此刻这种近乎执拗的探究欲,是第一次。
“范式是用来打破的,或者说,是用来超越的。”陈景行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笃定,“古典音乐体系很伟大,它构建了精密的规则和美学。但音乐的本质,是情绪和思想的载体。当内心的情绪足够强烈,强烈到固有的容器无法承载时,打破容器,或许才能更真实地表达。”
他顿了顿,看着邝清瑶微微蹙起的秀眉,继续道:“至于力量……它不仅仅来自于手指和技巧,更来自于这里。”他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心脏位置,然后又虚指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以及这里。你想表达什么,你有多想表达它,决定了你能调动多少‘力量’。”
这番话,带着超越他年龄的透彻,更像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艺术家或者哲人的感悟。
邝清瑶怔住了。她从小接受的教育是“控制”,是“在规则内追求完美”。而陈景行的话,却指向了“释放”,是“让情感驾驭规则,甚至重塑规则”。
这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体系。
“让情感……驾驭规则?”她喃喃重复,清冷的眸子里充满了思索,“可是,失控的情感,不会导致混乱吗?就像……就像你最后那几个和弦,几乎是不和谐的,但为什么……效果却那么震撼?”
她像个遇到难题的学生,不自觉地追问。
“因为它‘真’。”陈景行言简意赅,“在那个情境下,那种‘不和谐’恰恰是最真实的内心映照。混乱,有时候是另一种秩序,是情感逻辑的秩序,而非乐理逻辑的秩序。”
他看着她陷入沉思的侧脸,补充了一句:“当然,这需要建立在对规则极其熟悉的基础上。不知道规则,所谓的打破就只是胡闹。而熟悉规则之后的选择打破,才是创造。”
邝清瑶猛地抬起头,看向陈景行。这一刻,她仿佛透过他平静的外表,看到了其下隐藏的、深不见底的思维海洋。他不仅仅是一个学习成绩突然逆袭的同学,也不仅仅是一个拥有音乐才华的表演者,他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看待世界的角度,都和她以往接触的任何人都不同。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攫住了她。那是一种在熟悉的领域突然发现了一片全新大陆的惊奇,以及……一丝隐隐的、不甘落后的好胜心。
“我……”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受教了。”
这三个字从一向清高、作为标杆存在的邝清瑶口中说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陈景行微微摇头:“只是个人浅见,谈不上指教。”他重新拿起吉他,“音乐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没有高下之分,只有合适与否。”
这时,有工作人员过来催促清理后台,下一环节快要开始了。
两人的第一次正式对话,似乎就要到此为止。
邝清瑶看着陈景行准备离开的背影,忽然再次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但深处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陈景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下次全市联考,”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我不会再输了。”
这不是挑衅,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将对方正式视为值得全力以赴的对手的尊重。
陈景行看着她眼中重新燃起的、熟悉的好胜光芒,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的弧度。
“拭目以待。”
他转过身,背着吉他,端着电脑,汇入离开后台的人流,身影很快消失在通道的尽头。
邝清瑶独自站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首狂暴钢琴曲的余音,脑海中反复咀嚼着陈景行刚才那番关于规则与情感、控制与释放的话语。
她感觉自己的某一部分被打破了,但另一部分,却又仿佛被注入了新的东西。
她抬起头,看向空荡荡的舞台,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明亮。
竞争,才刚刚开始。
而她对钢琴,对音乐,乃至对很多事物的理解,似乎也从今夜起,走上了一条全新的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