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山石硌着后背,夜露透过单薄的衣衫,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阿剩蜷缩在松树盘虬的根部凹陷里,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不是冷的,是后怕,还有那股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虚弱。刚才生死一线间的爆发,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山下村子里,最后一点零星的火光也熄灭了。死寂。一种饱含着未散血腥和无声尖叫的死寂,沉甸甸地漫上来,比刚才的混乱更让人心悸。
那东西……“王仙人”……还在下面。他会不会追上来?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紧了阿剩的心脏。他猛地支起耳朵,除了山风吹过林梢的呜咽,和远处不知名夜枭偶尔一两声啼叫,再听不到别的。太安静了,连夏夜里本该喧闹的虫鸣都消失了。
它们也在害怕。
阿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泥土和血的味道。他挣扎着,试图撑起身体,至少要找个更隐蔽、能看清来路的地方。刚一动,左腿就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低头一看,裤腿不知何时被划开一道大口子,伤口不深,但混着泥污,火辣辣地疼。
他咬着牙,拖着伤腿,挪到一块巨大的、生满青苔的山岩后面。这里视野好些,能隐约看到下山小路的一段。他背靠岩石,冰冷的湿意透过布料传来,反而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不能待在这里。天亮了,那怪物一定能找到他。得往更深的山里走。
可是深山里……有狼,有野猪,还有老人们嘴里说的、那些更邪乎的东西。他一个半大小子,手无寸铁,腿还受了伤,进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
留在这里,也是等死。
阿剩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他。他想起爹娘最后那狂热的眼神,想起张秀才家那条撞死的老狗,想起小丫娘空洞的眼睛……这一切,早就有了征兆,只是他们都被“成仙”的迷梦糊住了心窍!
还有坑里那截腐烂的手臂……
仙?狗屁的仙!
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狠劲,猛地顶了上来。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晒谷场上那些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变成滋养那怪物的养料!
他得活下来!就算要死,也得把那怪物的皮扒下来,让所有人都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像一点微弱的火苗,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勉强支撑着他。
他撕下另一条相对完整的裤腿布料,忍着痛,笨拙地把腿上的伤口缠紧。然后,他扶着岩石,慢慢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不能走明显的山路,得钻林子。
就在他准备迈步,潜入更浓密的黑暗时——
“……气息……在这里……断了……”
一个极其细微,带着某种空洞回响的声音,飘飘忽忽,顺着山风传了过来。
阿剩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住。他猛地缩回岩石后面,连呼吸都屏住了。
不是王仙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更……飘渺,更冷,像是从古井深处传上来。
他小心翼翼地,从岩石边缘探出一点点视线,向下望去。
月光勉强穿透云层,洒下一点惨淡的清辉。在下山小路拐弯的地方,漂浮着两点幽幽的、绿油油的光。
不是野兽的眼睛。那光更冷,更稳定,带着一种非活物的死寂。
借着那微光,他勉强看清,那是两个模糊的、近乎透明的人形轮廓。它们没有脚,像是两团凝聚的雾气,缓缓地在小路上方移动。它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只能看到空洞的眼眶里,那两点绿油油的鬼火。
是张秀才,和赵铁匠!
不,是他们成仙后,留下的那副站立枯骨的模样!只是现在,它们像是被某种力量驱动着,漂浮在空中。
“……仙尊法旨……找到……带回……” 张秀才的枯骨发出断断续续的声响,下颌骨开合,却没有舌头。
“……魂……新鲜……” 赵铁匠的轮廓更凝实一些,空洞的眼窝转向阿剩藏身的大致方向。
阿剩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它们不是靠眼睛看的!是感应气息?还是魂魄?
他死死捂住口鼻,连最后一点呼吸声都压了下去,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恨不得把自己融进去。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他却连眨一下都不敢。
那两个鬼物在小路附近飘荡了几圈,绿油油的目光扫过灌木、岩石。有一次,赵铁匠的枯骨几乎飘到了阿剩藏身的岩石正前方,相距不过数丈。阿剩能清晰地看到它骨头上残留的、被风干的血丝和泥土,闻到一股混合着香烛和腐朽的怪异气味。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阿剩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那两个鬼物似乎失去了目标。
“……散了……”
“……回禀仙尊……”
绿光摇曳着,开始向山下飘去,速度不快,但坚定不移。
直到那两点绿光彻底消失在黑暗的山路尽头,阿剩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过了许久,他才像虚脱一般,顺着岩石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它们走了。回去找那个“王仙人”了。
仙尊?它们叫他仙尊!
阿剩靠着岩石,仰起头,看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云层散开了一些,露出几颗寒星,冷冷地眨着眼。
他明白了。逃,只是暂时的。那个“王仙人”,或者说占据了王仙人躯壳的什么东西,以及坑底那具腐烂的仙尸,它们是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恐怖的存在。它们需要活人,需要魂魄。而自己,这个侥幸从阵法里逃脱,还毁坏了阵眼的“孽障”,更是它们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
这座山,甚至山外的世界,还有安全的地方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下。
他挣扎着爬起来,不再犹豫,转身,一头扎进了身后那片更深、更暗、更未知的原始密林之中。
荆棘刮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脚下的腐叶层软滑湿泞,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每一声不知名的夜啼,每一次踩断枯枝的轻响,都让他心惊肉跳。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乡下少年,怕黑,怕鬼,怕死。
可现在,他只能往前走。向着大山深处,向着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地逃下去。
因为他身后,是比这片黑暗,更加具体、更加狰狞的“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