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下山

每挪动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左肩的伤口虽然邪气被驱散了些，但皮肉翻卷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虚弱，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右腿也传来刺疼，不知何时添的新伤。阿剩咬着牙，靠着一种近乎本能般的倔强，拨开横生的枝杈，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爬。

不能停。停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

林子越来越密，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树冠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晃动的、幽绿的光斑。空气湿冷，带着陈年腐叶和某种陌生植被的涩味。他不敢走明显的兽径，只敢在林木的间隙里穿行，尽量避开开阔地，身体擦过潮湿的树干和带刺的灌木，留下断续的血迹和破碎的布条。

渴。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

他找到一处岩石凹陷里积存的雨水，也顾不得里面是否有虫豸，趴下去贪婪地啜饮了几口。冰冷的水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焦渴，却让空瘪的胃袋更加难受地痉挛起来。

饿。前胸贴着后背。

他看见一丛熟悉的野莓，红艳艳的，在阴暗的林下格外醒目。若是平时，他定会欣喜地扑过去。但此刻，他只是远远看着，喉咙动了动，最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张秀才家那条撞死的老狗，还有村民们狂热的眼神，像一根根刺，提醒着他这山里的东西，不能轻易入口。谁知道这些莓子，是不是另一个诱饵？

他掰下一根相对坚韧的树枝，削尖一头，充当临时的拐杖，也勉强算是防身的武器。手指因为虚弱和寒冷，有些不听使唤，削得歪歪扭扭。

“沙沙……沙……”

侧后方忽然传来一阵细微的、不同于风吹落叶的摩擦声。

阿剩浑身一僵，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攥紧了手中的木棍，身体紧紧贴住旁边一棵巨大的、生满苔藓的古树。

声音消失了。

是野兽？还是……

他心脏狂跳，等了许久，那片灌木丛后再也没有动静。或许只是山鼠，或者一条过路的蛇。

他不敢大意，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向上。

越往上，林木愈发古老苍劲，虬枝盘结，遮天蔽日。光线更加昏暗，气温也明显更低。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笼罩下来，并非来自具体的威胁，而是这片地域本身散发出的、亘古般的沉寂和荒凉。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不小心闯入巨人国度的蚂蚁，渺小，无助。

偶尔，他能看到一些奇异的景象。一株通体漆黑、叶片却闪烁着幽蓝磷光的矮树；一片空地中央，孤零零矗立着的、布满诡异螺旋纹路的灰白色巨石；甚至有一次，他瞥见远处雾气缭绕的山涧里，似乎有巨大的、非鱼非蛇的阴影一闪而过。

这些都让他更加确信，这片山脉，绝非普通的山野。

他变得更加谨慎，行进的速度也更慢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在观察，倾听，利用地形和植被隐藏自己。

黄昏再次降临，林中的光线迅速暗淡下去，墨蓝色的阴影从四面八方合拢。夜晚的山林，比白天危险十倍。

他必须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

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下，他发现了一个狭窄的岩石裂缝，入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里面空间不大，但足够他蜷缩进去，而且相对干燥。

他拨开藤蔓，钻了进去，用碎石和树枝从里面稍微遮挡了一下入口。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岩石上，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黑暗和寂静包裹着他。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饥饿像一只小兽，不停啃噬着他的胃。寒冷顺着岩石侵入身体，让他止不住地发抖。

外面，传来不知名夜行动物的嚎叫，悠长而凄厉。还有某种大型生物踏过落叶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又缓缓远去。

他蜷缩在黑暗中，紧紧握着那根削尖的木棍，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一切声响，心脏悬在嗓子眼。

这一夜，格外漫长。

几次，他似乎听到有细碎的、像是骨骼摩擦的声音在附近响起，但当他凝神去听时，又只剩下风声。

是那些枯骨鬼仆还在搜寻？还是这山里其他的东西？

他不敢睡死，始终保持着最高度的警惕，精神绷紧到了极限。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林间响起清晨第一声鸟鸣，那令人窒息的漫长夜晚才算过去。

阿剩挣扎着坐起身，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巨石碾过，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呻吟。他检查了一下肩膀的伤口，没有恶化，但也没有好转。饥饿感更加强烈，一阵阵头晕袭来。

他必须找到吃的，还有水。否则，不等找到任何答案，他就会先倒在这山里。

他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洞口的藤蔓，晨曦的光芒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外面，晨雾弥漫，林木影影绰绰。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正准备钻出去。

目光无意间扫过裂缝侧上方，一块被晨露打湿的岩石。

在那湿滑的岩石表面，紧贴着石缝，生长着一小片……熟悉的、近乎透明的苔藓。

叶片比他在洞口见到的稍大一些，颜色也更润泽，叶脉中，那乳白色的流光虽然依旧微弱，却稳定地闪烁着，在晨曦中几乎难以察觉，却给阿剩死寂的内心，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

它们……似乎在这片充满邪异的地域里，顽强地生存着。

他盯着那点微光看了很久，然后默默记下了这个位置和周围的环境特征。

他没有去触碰它们。它们太珍贵了。

他钻出裂缝，站在清晨湿冷的雾气中，看了一眼山下被云雾笼罩、已然看不见的村庄方向，又抬头望向更高处、那据说沉睡着“真仙”的山峰。

眼神里，疲惫、恐惧依旧浓重，但那份固执的微光，未曾熄灭。

他拄着木棍，迈开虚浮却坚定的脚步，继续向上。

走向那迷雾深处，走向那已知的、却依旧未知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