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跋涉、饥饿和伤痛，像无形的锉刀，一点点磨削着阿剩的体力与精神。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重叠，耳边除了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再也听不清别的声音。他挂在那根粗糙的木棍上，每一步都摇摇欲坠，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执念支撑着躯壳。
不能倒下。倒下了，就真的什么都结束了。
就在视线彻底被黑斑占据的前一刻，他模糊的视野里，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痕迹。
在前方一片相对干燥的、布满风化碎石的斜坡上，有几道极其浅淡的、几乎被落叶和尘土掩埋的刻痕。那痕迹并非天然形成，带着某种人工雕琢的棱角，断断续续，指向斜坡上方一片黑压压的、格外茂密的古老树林。
是路标？还是别的什么？
阿剩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他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朝着那刻痕指引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钻进那片古林的瞬间，光线骤然暗了下来。这里的树木异常高大，树冠层层叠叠，几乎隔绝了天空，只有些许惨绿的光斑从缝隙漏下。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腐的、类似庙宇年久失修后的灰尘气味。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比之前经历过的任何地方都要沉重，仿佛踏入了某个被时光遗忘的禁忌领域。
他扶着冰冷粗糙的树干，踉跄前行。没走多远，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他低头，拨开厚厚的腐叶。
半截锈蚀严重的铁剑残骸躺在那里，剑身布满暗红色的锈斑，几乎与黑色的泥土融为一体。看那形制，绝非近世之物。
他的心猛地一紧。
继续向前，更多的痕迹出现了。碎裂的、带有明显人工雕琢痕迹的石块半埋在土里；一具倚靠在树根旁、几乎完全风化、只剩下大致轮廓的骷髅，骨殖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黑色；甚至，在一处倾倒的石碑旁，他看到了一小堆散落的、刻着模糊符文的铜钱，早已锈结成一块。
这里……曾经有人来过。而且，发生过战斗？
这些残留物散发着一种相同的、沉寂了太久太久的悲凉和死寂气息。
阿剩靠着石碑滑坐下来，胸膛剧烈起伏。他拿起一枚锈结的铜钱，指尖传来冰冷粗糙的触感。这些痕迹，这些残骸，它们的主人，是否也像他一样，是为了追寻某个真相，或是为了对抗某种恐怖而来？
他们……成功了吗？还是都化作了这林间的枯骨？
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但他看着这些古老的遗物，心中那点固执的微光，反而奇异地稳定了一些。
他不是第一个。
这条路上，早有先行者。
他休息了片刻，积攒起一点力气，继续深入。古林仿佛没有尽头，越往里，那些战斗的痕迹似乎也越多，残破的兵器，碎裂的甲胄碎片，偶尔还能看到一些巨大而怪异的、不属于已知野兽的骨骸，混杂在人类的遗骸之中。
最终，他停在了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前。
空地的中央，并非自然形成，而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开辟出来。地面焦黑，寸草不生，与周围生机（尽管是扭曲的）盎然的古林形成鲜明对比。而在那片焦黑之地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建筑。
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建筑。更像是一座巨大殿宇崩塌后残留的基座和几根断裂的、需要数人合抱的石柱。石质是一种沉黯的青色，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和焦灼的痕迹，依稀可见曾经繁复华美的雕刻，如今已被岁月和暴力磨蚀得难以辨认。
一股浩瀚、苍凉、带着无尽岁月沉淀感的悲怆气息，从这片废墟中弥漫开来，沉重得几乎让人无法呼吸。
这里，就是那残念的源头？还是……别的什么？
阿剩拄着木棍，站在空地边缘，望着那片死寂的废墟，久久无法挪动脚步。
他能感觉到，这片废墟，与他之前感应到的残念，气息同源，但更加宏大，也更加……死寂。仿佛一声呐喊过后，留下的漫长无声的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迈步踏入了那片焦黑的土地。
脚步落在上面，发出空荡的回音。
他走向那残存的基座，手指颤抖着，抚上冰冷粗糙、带着刻痕的巨石。
就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岩石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震颤，顺着他的指尖，猛地传遍全身！
并非攻击，而是一种……共鸣？
他脑中“轰”的一声，无数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入！
· 冲天而起的神光，将天空染成金色与血色交织的诡异画卷！
· 无数身披残破甲胄、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在神光中如同被投入洪炉的雪花，嘶吼着，消融着！
· 高天之上，模糊的、巨大的、散发着无法形容威压的身影，漠然俯视着下方蝼蚁般的挣扎！
· 大地崩裂，黑色的、粘稠的、如同活物的污血从裂缝中涌出，吞噬一切！
· 一个背影，站在他此刻所处的位置，高举着某种法器，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冲向那高天的身影，然后……一同陨落、崩碎！
· 无尽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声音和光线，只留下永恒的沉寂，以及一丝微弱到极点的、不甘的执念，沉入地底，依附在这片废墟之上，等待着……等待着某种渺茫的可能……
“嗬——！”
阿剩猛地抽回手，踉跄后退数步，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那些画面太过冲击，太过真实，仿佛他自己亲身经历了那场无法想象的、神魔般的战争！
这就是……真相的一角？
那高天上的身影，就是所谓的“仙”？而那冲向“仙”的背影，还有这些残留的废墟和执念，就是……反抗者？
所谓的“飞升”，所谓的“仙缘”，难道就是……成为那“仙”降临或者说恢复的……祭品？！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恐怖，几乎将他的意识冲垮。
他瘫坐在冰冷的焦黑土地上，望着那片死寂的废墟，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卷入了一场远远超出他想象范畴的、古老而残酷的战争余波之中。
而他现在，就站在其中一方的遗迹之上。
他抬起头，望向废墟之后，那被浓郁山峦轮廓遮挡的、所谓的“真仙”沉睡的方向。
目光中，原有的恐惧依旧存在，却又混入了一种新的、更加深沉的东西。
那不是认命，而是一种在知晓了部分残酷真相后，从绝望废墟里生长出来的、冰冷的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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