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尽的黑暗与冰冷中漂浮了不知多久,仿佛沉在万丈寒潭之底。痛楚是唯一的锚点,将一丝微弱的清明死死钉在这具破碎的躯壳里。
有光,隔着眼皮,能感觉到模糊的暖意。
还有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膜,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这……竟还有个活口……”
“……伤成这般……真是命大……”
“……搬动小心些……骨头都碎了……”
身体被小心翼翼地抬起,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让他几乎再次昏厥。他能感觉到自己被放置在某种粗糙的担架上,颠簸着,离开了那片弥漫着焦土和血腥气的废墟。
后来,是药草的苦涩气味,混合着一种陈年木料和香火的味道。他被安置在某个地方,身下是干燥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草铺。有温热的、流质的东西被小心地喂入口中,顺着喉咙滑下,滋养着干涸的脏腑。
时间失去了刻度。
他时而清醒,时而昏睡。清醒时,能透过模糊的视线,看到低矮的、被烟火熏得发黑的木质屋顶,看到一个穿着粗布僧袍、背影佝偻的老者,沉默地为他换药,擦拭身体。昏睡时,依旧是那片血池,是冲天而起的银光,是崩裂的山峰,是爹娘最后狂热的眼神,是张秀才、赵铁匠、小丫在光团中扭曲消散的面容……
那些画面反复撕扯着他,比身体的伤痛更加难熬。
不知第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他剧烈地喘息着,眼前是陋室昏黄的油灯光晕。
一只粗糙、布满老茧的手,端着一碗温水,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他抬眼,看到了那位一直照料他的老僧。很老,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异常平静,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喝吧。”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力量。
阿剩就着他的手,小口啜饮着温水。喉咙的灼痛稍稍缓解。
“这……是哪里?”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伽蓝寺。”老僧收回碗,语气平淡,“山下的村民,在崩毁的仙山外围发现了你。你命不该绝。”
伽蓝寺?阿剩有些茫然。他从未听过李家洼附近有这样一个寺庙。
“仙山……”他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起一个苦涩扭曲的弧度,“哪有什么仙……”
老僧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只是那双古井般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了一丝极淡的了然。
“众生皆苦,所求不同罢了。”老僧起身,将油灯的灯芯拨亮了一些,“你伤势极重,需静养。既入此门,便暂且安住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留下阿剩独自对着跳跃的灯火发呆。
“众生皆苦,所求不同……”他回味着这句话。爹娘求长生,村民求解脱,张秀才求超然,赵铁匠求力量……他们都被那“不同”的所求,引向了同一个万劫不复的结局。
那他自己呢?他求什么?
一开始,他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后来,他想知道真相。再后来……他想毁掉那吃人的东西。
现在呢?
他活下来了,毁掉了那“真仙”和人蜕。然后呢?
巨大的空虚感席卷而来,比伤痛更加难以忍受。
接下来的日子,便在养伤和这种无边的空虚中度过。老僧话很少,每日除了送药送饭,便是自己在佛前静坐,敲着木鱼,诵着他听不懂的经文。那规律的、单调的声音,起初让他烦躁,后来,竟也成了这死寂生活中唯一稳定的节奏。
他的伤势在极其缓慢地恢复。能勉强坐起身,能扶着墙壁走上几步。
他走到陋室的门口,向外望去。
所谓的伽蓝寺,比他想象的还要破败。只有一间正殿,供奉着一尊金漆剥落、面容模糊的佛像,两侧的偏殿早已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寺庙坐落在一处偏僻的山坳里,周围林木幽深,人迹罕至。
确实是个……静养的好地方。或者说,是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偶尔,会有山下的村民,带着些许粮食或是自家种的蔬菜,来到寺里,放在佛前,磕几个头,低声祈求着什么。他们看到能下地走动的阿剩,眼神中都带着几分惊奇,几分敬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们称那场巨变是“天罚”,是“仙怒”。没有人知道真相,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相信那血淋淋的真相。他们更需要一个能够解释那场灾难、并能继续给予他们心灵慰藉的说法。
阿剩沉默地看着这一切,不再试图去解释。
他有时会走到寺庙后方的山崖边,那里可以远远望见曾经暗红山峰矗立的方向。如今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颜色深暗的洼地,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山林正在缓慢地重新覆盖边缘的痕迹,试图抹去那场惊变。
但有些东西,是抹不去的。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道由铁牌留下的、如同火焰灼烧般的奇异烙印。平日里并无异状,但当他凝神感应,或者情绪剧烈波动时,那烙印便会隐隐发热,仿佛与某种遥远而微弱的存在,依旧保持着一丝联系。
是那彻底湮灭的远古战魂?还是……那废墟,那奇异苔藓所代表的,某种依然存在于这世间的、对抗“仙”的力量?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场爆炸并非终结。它或许摧毁了一个显眼的威胁,但这片天地间,那滋生“真仙”与“人蜕”的土壤,那让无数人飞蛾扑火般追逐“仙缘”的欲望,依然存在。
老僧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手持念珠,望着同一个方向。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老僧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
阿剩身体微微一震,没有回头。
“看过之后呢?”他问,声音干涩。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老僧缓缓道,“只是看山水的人,不同了。”
阿剩沉默了很久。
是啊,不同了。他再也回不去那个只知道吃饱饭、担心爹娘脸色的农家少年阿剩了。他见过至暗的邪恶,也感受过不屈的抗争。他掌心烙印着秘密,心中埋藏着真相。
他转过身,看向老僧那平静无波的脸。
“大师,你可知……这世间,像那样的‘仙’,还有多少?”
老僧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阿剩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怜悯。
“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他缓缓道,“魔不在外,而在内。你所见,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或许……已是全部。”
答案,依旧模糊。
但阿剩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不再望向那片伤疤,而是将目光投向更远处,那连绵起伏、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的群山万壑。
山还是那些山。
但他知道,他该走了。
离开这座暂时收容他的破败寺庙,走进那片更广阔的、未知的天地。
不是为了成仙。
而是为了找到答案,为了弄清楚掌心这烙印的意义,为了确认……那场牺牲,是否真的值得。
他深吸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草木复苏的气息。
路,还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