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袭湿冷的灰纱,笼罩着破败的伽蓝寺。阿剩站在山门那褪色严重的门槛边,身上换了一身老僧给的、浆洗得发白的粗布旧僧衣,宽大,空荡,掩不住底下依旧清瘦单薄的身形。
老僧站在门内,手持那串磨得油亮的念珠,昏沉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阿剩身上,并无挽留之意,只缓缓道:“施主此去,前路多艰。”
阿剩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他从怀里掏出仅有的、几枚不知哪个村民布施来的、边缘磨损的铜钱,轻轻放在门旁那块被脚步磨得光滑的石墩上。这是他所能留下的全部。
“保重。”他哑声说,算是告别。
老僧单手立掌,微一颔首,算是回礼。
阿剩转身,迈出了那道门槛。脚步踏在寺外湿润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他没有回头,沿着下山的小径,一步步走入浓雾深处。
背后的伽蓝寺,连同那一段勉强算是安宁的养伤时日,迅速被乳白色的雾气吞没、隔绝,仿佛只是漫长噩梦结束后,一个短暂而不真实的间歇。
山路崎岖,湿滑。伤势并未痊愈,左腿骨骼愈合处传来隐隐的钝痛,胸腔在急促呼吸时也会感到滞涩。但他走得很稳,比来时那跌跌撞撞、濒临崩溃的模样,多了几分沉淀下来的力气,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
掌心的烙印在接触到山林间清冷湿润的空气时,传来一丝极微弱的温意,如同冬眠的虫豸被惊动。这感觉让他心神稍定。
雾渐渐散了,日头升高,林间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辨认着方向,不是回李家洼的路——那里已无牵挂,只剩不堪回首的疮痍。他朝着与那片已成为巨大伤疤的“仙山”废墟相反的方向走。
几天后,他走出了那片熟悉的、环绕着李家洼和“仙山”的连绵山峦,眼前出现了较为平坦的官道。道上开始有了零星的行人,推着独轮车的货郎,挑着担子的农夫,偶尔还有骑着骡马、带着仆从的富户。
他这一身不合体的旧僧衣,以及脸上、手上尚未完全消退的伤痕,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怜悯或戒备的目光。他低着头,尽量避开人多的路段,沿着官道边缘沉默前行。
渴了,就掬一口路边的山泉;饿了,就采些确认无毒的野果,或者用那几枚铜钱,在路过的偏僻村落换一两个最粗糙的麦饼,勉强果腹。
他听到了许多关于那场“天罚”的传闻。版本各异,有的说是触怒了山神,有的说是妖魔作祟被天雷诛灭,更有甚者,信誓旦旦地说曾亲眼目睹仙人在云中交战,才引得地动山摇。唯独没有他亲身经历的那个,关于血池、人蜕和以人为食的“真仙”的版本。
真相,似乎比那场爆炸本身,湮灭得更加彻底。
这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孤寂。
这一日,天色向晚,他远远望见官道旁有一座规模不小的镇子,青砖灰瓦,炊烟袅袅。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而是在镇外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里栖身。
庙宇残破,神像倾颓,蛛网遍布。他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啃着怀里最后半个干硬的麦饼。
夜色渐浓,远处镇子里传来隐约的犬吠和人声。他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下,准备度过又一个露宿的夜晚。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是寻常路人。
阿剩瞬间警醒,身体紧绷,悄无声息地挪到破败的窗棂后,向外窥视。
月光不甚明亮,勾勒出两个模糊的身影,正朝着土地庙走来。他们穿着普通的深色劲装,步履轻盈,动作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协调感。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们腰间都佩着统一的、形制奇特的短刃,刀柄上似乎镶嵌着什么,在微弱月光下反射出一点非金非玉的幽光。
这两人……不是官兵,也不是寻常江湖客。
他们在庙门前停下,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其中一人低声道:“……气息到这里就淡了,那‘东西’肯定在这附近停留过。”
另一人接口,声音更显凝重:“上面催得紧,各处‘节点’异动频繁,这东西必须尽快回收或清除,不能再让它引发‘潮信’。”
“节点”?“潮信”?“回收”?
阿剩心中猛地一跳。这些陌生的词语,组合在一起,透出一种与他之前经历隐隐相关的诡异气息。
那两人没有进庙,而是在庙外仔细搜寻起来。他们的动作专业而迅速,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匿的角落。
其中一人的目光,几次扫过阿剩藏身的破庙窗口。
阿剩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阴影里,连心跳都压到了最低。
就在这时,他怀揣着的那块来自废墟的、一直沉寂无奇的铁牌,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动!
不是之前感应到邪秽或指引方向时的温热,而是一种……仿佛被同类气息引动的、低沉的共鸣!
几乎在同一时间,庙外那两名劲装男子腰间佩刀的刀柄上,那点幽光也骤然亮了一瞬!
两人身形同时一顿,霍然转头,四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阿剩藏身的破庙窗口!
“在里面!”
暴露了!
阿剩脑中警铃大作,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就向破庙坍塌的后墙缺口冲去!
“站住!”
身后传来厉喝,以及急促追来的脚步声!
他刚冲出缺口,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已然袭至脑后!是暗器!
他凭着在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猛地向前一扑,就地翻滚!
“笃!”一枚乌黑的、三棱形状的梭镖,深深钉入他刚才位置前方的土墙上,尾羽剧颤。
不等他起身,两道身影已如鬼魅般一左一右包抄而来,手中那奇特的短刃出鞘,刃身竟也泛着淡淡的、与刀柄同源的幽光,带着一股冰冷的、绝非寻常兵刃的锋锐之气!
阿剩手无寸铁,只能凭借灵活的身法和一股狠劲,在两人迅疾的夹攻下狼狈闪躲。那短刃划过空气,带起的寒意刺得他皮肤生疼。
“交出‘遗物’,饶你不死!”一名男子冷喝道,短刃直刺他胸口。
遗物?他们是为了铁牌而来?!
阿剩躲开另一人的劈砍,手臂被震得发麻。他咬紧牙关,心知绝不能落入这两人手中。他们口中的“节点”、“潮信”,还有对这铁牌的称呼,都表明他们知晓内情,而且……立场不明!
他瞅准一个空隙,猛地将一把尘土扬向左侧之人,趁其视线受阻的瞬间,用尽力气撞向右侧那人,将其撞得一个趔趄,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镇子相反方向的黑暗荒野,发足狂奔!
“追!”
身后传来怒喝和紧追不舍的脚步声。
夜风在耳边呼啸,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般拉扯着。他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朝着那片未知的、吞噬光线的黑暗深处。
新的危机,以他完全未曾预料的方式,骤然降临。
而掌心的烙印,在奔跑中,持续传来一阵阵微弱而急促的灼热。
仿佛在警告,也仿佛在……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