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黄昏，敬梓一中高三教学楼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白日的灼热阳光被西斜的落日柔化，透过走廊尽头那扇积着薄尘的窗户，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暖橙色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纸张和少年人特有的汗水的混合气味，但并不难闻，反而有种独属于青春时代的、鲜活而真实的气息。

杨雨诗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教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值日生刚刚打扫完，湿漉漉的地面反射着微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杂着窗外飘来的栀子花残香。她并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教学楼下的那排老樟树，枝叶被暮色染成深郁的墨绿，几只倦鸟扑棱着翅膀归巢，发出啁啾的鸣叫。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冰凉的屏幕。解锁，点亮，又暗下去。如此反复。

心里像是揣着一只不安分的小兽，东冲西撞，找不到出口。这种莫名的焦躁，从今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就开始了。当时，坐在斜前方的林景学长回头，向她的同桌借阅笔记，阳光恰好落在他清俊的侧脸和微卷的睫毛上，他微微笑了一下，道谢的声音温和得像四月的风。

就那一下，杨雨诗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慌忙低下头，假装专注于面前的数学试卷，可那些复杂的公式和符号，全都变成了模糊的乱码。

林景，学生会主席，成绩优异，长相清秀，是学校里很多女生暗自倾慕的对象。杨雨诗也是其中之一。只是她的喜欢，更像是一场无声的默剧，所有的台词和情节，都只在她一个人的心里上演。她习惯了用画笔记录世界，素描本里有校园的四季，有苏念汐搞怪的表情，有窗外飘过的云，却独独没有一张林景的画像。她不敢画，怕笔触泄露了心底最深的秘密。

“杏子栀”是她的网名，源于她喜欢杏花初结子时的青涩，和栀子花盛放时的纯粹浓烈。这个账号，像是她精心构筑的一个秘密花园，里面存放着一些不愿对现实中的好友苏念汐言说的、更纤细敏感的心事。

鬼使神差地，她再次点亮手机，点开了那个几乎快被遗忘的私信对话框。对方的网名很简单——“清语”。头像是是一幅水墨风格的远山，意境悠远。

和“清语”的结识，纯属偶然。在一个冷门的古典文学论坛上，他们就一首生僻的宋词理解产生了分歧，你来我往地讨论了几层楼，最后发现彼此见解独到，竟有些惺惺相惜之意。互相关注后，却也没再多聊，仿佛江湖偶遇的剑客，切磋完毕，便各自归隐。只有一次，“清语”分享了一篇关于《诗经》里植物意象的文章，她留言赞叹了几句，除此之外，再无交集。

此刻，这个安静的对话框，却像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树洞。

倾诉的欲望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也许，正因为是陌生人，正因为“清语”给人的感觉是那样沉静而疏离，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倾听者。他不会知道她是谁，不会用好奇或探究的目光看她，这段心事说出去，就像把一封信托付给远行的风，了无痕迹。

指尖在微凉的屏幕上犹豫地悬停了片刻，终于落下。

她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起初很慢，带着小心翼翼的斟酌，仿佛在雕刻一件易碎的艺术品。但很快，情感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文字变得流畅起来。她描述着下午那个瞬间的心动，描述着林景学长笑容带来的温暖，也描述着这份暗恋带来的、甜蜜又酸涩的忐忑不安。她写到自己成绩普通、相貌平平的自卑，写到对即将到来的高考的迷茫，以及在这种压力下，一点微不足道的少女情怀显得多么奢侈却又无法忽视。

窗外，暮色愈发浓重，天空变成了深沉的蓝紫色，第一颗星星在天边怯怯地闪烁。教室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专注而带着淡淡红晕的脸颊。

长长的一段文字，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写完后，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没有勇气再读第二遍，生怕多看一眼就会失去发送的冲动。手指移动到发送键上，闭了闭眼，像是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轻轻点了下去。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屏幕的瞬间，手机网络图标突兀地跳动了一下，信号格瞬间跌至谷底。页面中央出现了一个旋转的小圆圈，显示“发送中…”。

杨雨诗的心猛地一紧。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秒，两秒……那个圆圈固执地旋转着，迟迟没有变成“已发送”的提示。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她下意识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试图寻找更好的信号。就在她焦灼地等待时，网络图标又猛地跳满了格。几乎是同时，手机轻微震动了一下。

发送成功了！

她如释重负，正要关掉屏幕，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对话框上方那个刺眼的名字——

清语。

不是她原本想要发送给的、那个专门用来记录心事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私密小号！

轰的一声，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手指颤抖着点开对话框，确认再确认。

没错。是“清语”。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几乎算是陌生人的“清语”！

恐慌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是因为太紧张了吗？还是因为两个账号的头像都是简约风格，让她在情急之下点错了？

完了。全完了。

那些隐秘的、羞于启齿的、连对苏念汐都未曾细说的心事，全都暴露在一个几乎陌生的异性网友面前！他会怎么想？会觉得她是个花痴可笑的女生？还是会冷漠地无视？或者，更糟，会把这些话当作笑料分享出去？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助感让她几乎要哭出来。她手忙脚乱地长按那条长长的消息，屏幕上弹出了选项菜单。

【撤回】

对！撤回！只要在两分钟内撤回，就还有救！

她用尽全身力气点击了“撤回”。屏幕再次出现加载中的圆圈，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心中疯狂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一定要赶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死死地盯着屏幕，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终于，圆圈消失了。对话框里，她发出的那条长消息……依然赫然在目。

在消息旁边，出现了一行灰色的小字：

“撤回时间已过，无法撤回。”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杨雨诗僵在原地，浑身冰凉。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隐没了，教室彻底陷入昏暗。只有手机屏幕，像一块冰冷的墓碑，映照着她失魂落魄、写满绝望的脸。

那条承载了她所有少女情愫的消息，如同一条被误放入深海的漂流瓶，再也无法收回。而捡到瓶子的，是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名为“清语”的陌生人。

故事的齿轮，就在这个因为网络延迟而误点的发送键下，无可挽回地，开始缓缓转动。

第一章：误点的发送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