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总是对司马懿格外慷慨。

　　并非赐予安眠，而是铺陈开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喧嚣。

　　少年蜷缩在稷下学院分配的单人床榻上，眉头紧锁，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黑白交织的发丝被汗濡湿，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头上，更衬得那双紧闭的眼眸下，淡淡的青黑如同挥之不去的阴影。

　　又是那个梦。

　　意识仿佛被抽离，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峡谷。耳边充斥着陌生的呐喊、技能碰撞的轰鸣，还有……队友毫不客气的指责。

　　“司马懿你会不会玩啊？抓不到人还送！”

　　“对面打野都骑脸了，辅助呢？保护一下啊！”

　　“稳住，我们能翻盘！”

　　混乱，嘈杂，却又奇异地……鲜活。

　　他操控着一个与自己同名同姓的“英雄”，在地图上穿梭、收割、死亡、复活。身边是四个素不相识的队友，他们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推倒对方水晶而短暂地凝聚在一起。有争吵，有抱怨，偶尔也有绝境逢生的欢呼。

　　这与他被囚禁的少年时光截然不同。没有冰冷的宫墙，没有监视的目光，没有“司马家继承人”这个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头衔。在这里，他只是一个ID，一个为了胜利而战的玩家。

　　心里那片常年被空虚侵蚀的地方，似乎被这些喧嚣填满了一角。

　　“呼——”

　　司马懿猛地睁开眼，胸腔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窗外，稷下的夜空繁星点点，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静谧得与梦中的峡谷判若两个世界。

　　又是这样。

　　他抬手抚上自己的心脏，那里跳得又快又急，带着一种从极致的紧张与亢奋中抽离后的疲惫。

　　自幼，他的睡眠就被两种梦境分割。一种是家族覆灭的血色梦魇，父亲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族人绝望的哭喊，君主冷漠的眼神，一遍遍在脑海中重演，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另一种，便是这个名为“王者峡谷”的竞技之梦。

　　前者带来无尽的痛苦与憎恨，后者却……带来片刻的喘息。

　　“司马懿？又做噩梦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几分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慵懒。

　　庄周披着宽松的外袍，手里还牵着那只总是半梦半醒的蝴蝶，站在门口，眼神清澈地望着他。这位稷下学院的魔道老师，似乎总能在他被梦魇纠缠时恰好出现。

　　司马懿定了定神，压下喉间的干涩，摇了摇头：“不是噩梦，先生。”

　　庄周挑了挑眉，缓步走进来，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药草香，似乎能安抚躁动的灵魂。“又是去那个峡谷了？”

　　司马懿沉默地点了点头。他从未对庄周隐瞒过这个奇怪的梦境，这位老师拥有操控梦境的强大力量，却对他的“峡谷之梦”表现出一种超乎寻常的……震惊与欣慰，只是从不明说原因，只偶尔提点几句晦涩的话语。

　　“先生，”司马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您说，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梦？那些人，那些事，都太过真实了。”

　　庄周抚摸着蝴蝶的翅膀，沉吟片刻，道：“梦，有时是记忆的碎片，有时是心底的投射，有时……也可能是来自另一个‘现实’的回响。”

　　“另一个现实？”司马懿咀嚼着这几个字，只觉得愈发玄妙。

　　“不必深究。”庄周笑了笑，眼神悠远，“存在即是合理。你只需知道，那个地方能让你感到片刻的安宁，便已足够。”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记住，梦终究是梦，莫要沉溺。”

　　司马懿默然。他当然知道那是梦，可现实的沉重，让他偶尔也想在那片虚幻的峡谷里多待一会儿。

　　庄周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底的疲惫，叹了口气：“你的身体，还是受不住这般折腾。过来，我为你疏导一下。”

　　司马懿依言起身，盘膝坐在榻上。庄周伸出手，指尖萦绕着柔和的淡蓝色光晕，轻轻点在他的眉心。一股温和的力量缓缓涌入，驱散着残留在体内的梦魇阴冷，也抚平了峡谷激战带来的躁动。

　　“多谢先生。”司马懿感觉舒畅了不少，低声道谢。

　　“好好休息吧。”庄周收回手，转身欲走，走到门口时，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了，下次在峡谷里，遇到那个总爱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家伙，不妨多配合一下。”

　　司马懿一愣。那个声音……他有点印象，似乎是个玩法师的，操作很秀，但也很喜欢指挥人。

　　庄周没再多说，带着他的蝴蝶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间里重归寂静。司马懿躺回床上，却没了睡意。庄周的话，峡谷的喧嚣，家族的血海深仇，还有……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主动靠近他，为他“疏解心灵”的诸葛亮。

　　想到诸葛亮，司马懿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初见时，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倾诉的知己。那个少年，才华横溢，目光清澈，言语间仿佛带着光，能照亮他灰暗的人生。

　　可相处得久了……

　　司马懿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人怎么私下里跟个开屏的孔雀似的？总爱在他面前显摆新学的法术，或是研究出的天书碎片心得，那副“快夸我快夸我”的样子，实在是……没眼看。

　　还有上次，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食堂的饭菜太咸，第二天诸葛亮就神神秘秘地递给他一个食盒，里面是自己亲手做的糕点，味道……确实不错，但那一脸期待的表情，让司马懿只想把糕点扣他脸上。

　　“莫名其妙。”司马懿低声咕哝了一句，侧过身，看向窗外的月光。

　　他总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即便是诸葛亮这样看似与他契合的人，也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就像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他看来却毫无逻辑。

　　比如，曹操为何要留下他这个隐患？比如，诸葛亮那些在别人看来正常的示好，在他眼里为何就显得如此……刻意？

　　还有他脑海里偶尔冒出来的那些奇怪词汇。上次诸葛亮又在他面前显摆时，他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词——“中二”。他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用来形容当时的诸葛亮，似乎……格外贴切。

　　他甚至不敢说出来，怕被当成怪物。

　　也许，正如庄周所说，每个人的想法思路都是不一样的吧。

　　司马懿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纷乱的思绪。明天，还有魔道课要上，据说新来的转学生周瑜，在武道和魔道上都颇有天赋，诸葛亮已经跃跃欲试要和对方一较高下了。

　　想到诸葛亮那副“遇强则强”的兴奋模样，司马懿的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

　　至少，有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在，稷下的日子，不算太无聊。

　　只是，那片王者峡谷的梦，今晚还会再来吗？

　　他有些期待，又有些抗拒。

　　在半梦半醒间，司马懿仿佛又听到了峡谷里那声熟悉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