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分开后才发现,爱你是深植于肌肉记忆的本能,无需思考,无法遗忘…】
民政局那扇玻璃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个尘埃落定的终结。
北京的秋天,天空是一种疏离的灰蓝色,几片梧桐叶子打着旋落在他们脚边。
孙颖莎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本崭新的结婚证,硬质的封皮硌着掌心,鲜红的颜色在灰调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眼。她侧过头,看向身旁名义上已是她丈夫的男人——王楚钦。
他穿着挺括的黑色大衣,身姿依旧如曾经赛场上那般挺拔,但眉眼间却敛去了所有锋芒,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
没有喜悦,没有期待,甚至连一点点波动都没有。
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有点凉,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本证。
“你自己搬过去吧。”王楚钦的声音响起,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线,没有任何起伏,打断了这片沉寂,“密码没变。”
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车水马龙的道路上,自始至终没有看她。
“我晚上有应酬,”他继续交代,语气如同在布置一项与己无关的任务,“你自己吃饭,早点休息。”
一句句,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最后,他像是完成了所有必要程序,补上了一句关乎安置的安排:“你睡主卧就好,我睡客房。”
说完,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径直走向路边停着的车,拉开车门,发动引擎,黑色的轿车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孙颖莎的视野里。
从头到尾,他没有回头。
孙颖莎独自站在原地,手里那本结婚证沉甸甸的。秋风卷着落叶,在她脚边盘旋。他们拿到了这纸契约,拥有了法律认可的最亲密关系,两颗心却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隔得更远。
这场婚姻,无关风月,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冰冷盟约,从开始就写好了疏离的注脚。
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被随意扔在公寓玄关的柜子上,像一件无关紧要的包裹。孙颖莎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环顾着这个她即将称之为“家”的地方。冷色调的装修,极简的线条,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切都符合王楚钦的审美,或者说,符合他如今给人的感觉——冷硬、疏离、不带一丝烟火气。
密码没变,是他们的第一次夺冠纪念日,她以为他早就换了。心头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他保留密码,绝非出于留恋,更像是一种不屑于更改的漠然。
她拖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向主卧。房间很大,带着独立的卫生间,床品是深灰色的,整齐得没有一丝褶皱。这里没有任何属于她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属于他们共同过去的回忆。这只是一间豪华的客房,而她,是那个被安排的、名不正言不顺的住客。
她坐在床沿,身体的疲惫远不及心中的荒芜。目光落在窗外灰蒙的天空,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三年前,那个看似荣耀顶点,实则暗流汹涌的洛杉矶之夏。
三年前
奥运村的热闹尚未完全散去,但对中国乒乓球队而言,一个时代似乎正悄然落下帷幕。孙颖莎和王楚钦,这对闪耀世界乒坛的金童玉女,各自如愿以偿,摘得了梦寐以求的单打奥运金牌,实现了个人职业生涯的“大满贯”壮举。
鲜花、掌声、赞誉如潮水般涌来。
然而,光环之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身体这座精密仪器,已经发出了怎样刺耳的警报。
孙颖莎的伤是老问题了,在每一次高强度训练和比赛后都疯狂叫嚣,但她更担心的,是王楚钦。
她不止一次在训练馆的角落,看见他背对着人,仰头吞下好几片止痛药,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他的左肩,缠绕着比以往更厚、更密的肌贴,像给即将碎裂的瓷器强行加固的绳索。每次大力挥拍,他眉心会几不可察地蹙一下,那瞬间的僵硬,或许能骗过镜头和观众,却逃不过并肩作战多年的她的眼睛。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蔓延。
直到那次,队医在给她做理疗时,无意间叹了口气,低声对她说:“莎莎,你……有空劝劝大头吧,他的肩袖损伤程度,比报告上写的要严重得多,软骨磨损,韧带松弛……我看他没有退役的意思,确实现在男队比较困难,他责任感又太强,但是再这么强撑一个高强度的周期,别说打球,日常生活都可能受影响。那肩膀,真的快到极限了,再扛,可能就……废了。”
“废了”这两个字,像两把冰锥,狠狠扎进了孙颖莎的心脏,她瞬间手脚冰凉。
她知道乒乓球对王楚钦意味着什么,那是他的生命,他的信仰,他的一切。如果因为强撑而彻底毁掉身体,让他未来几十年都生活在病痛折磨中,不能再拿起球拍,那比杀了他还残忍。
但他那么骄傲,那么固执,绝不会因为伤病主动放弃。责任、荣誉、还有他们之间那份未曾言明却深刻入骨的情感,都会成为捆绑住他、让他无法卸下重担的枷锁。
那个夜晚,孙颖莎失眠了。窗外是璀璨的灯火,屋内是她冰冷绝望的心。一个疯狂而残酷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成形。
如果劝解无用,如果温情成为负担,那么,就由她来亲手斩断这一切。
由她来当那个“坏人”,那个在他登顶后嫌弃他、抛弃他的“势利者”。只有用最决绝的方式,把他推开,让他带着失望、愤怒,甚至恨意离开,他才能心无旁骛地、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接受彻底的治疗,去开启没有乒乓球也能精彩的人生新篇章。
这很痛,如同亲手将自己的心脏剖开。但比起看着他毁掉身体,她宁愿他恨她。
于是,她开始了一场孤独而痛苦的表演。
她收起了所有关切的眼神,换上了冷漠和疏离。她开始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刻意挑剔,制造摩擦。她减少了与他一同训练的次数,即使在一起,也吝于给他一个眼神交流。
王楚钦起初是困惑的,他试图靠近,试图询问:“莎莎,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我们休息几天?”
回应他的,是她更加冰冷的侧脸和“我很好,管好你自己”的硬邦邦的话语。
裂痕,在无声中蔓延、扩大。
最终的爆发,发生在一个傍晚的国家队训练馆。大部分队员已经离开,空旷的场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王楚钦又一次提到了关于下一个奥运周期的规划,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与她并肩作战的期待。
孙颖莎知道,时机到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眸曾经盛满了对她的信任、包容和或许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愫,此刻,她必须亲手将其击碎。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淬了毒的冰刃,一字一句,清晰地划破空气:
“王楚钦,我觉得你的存在,已经开始拖累我的未来,拖累国乒的未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王楚钦脸上的表情从错愕,到难以置信,最后一点点褪色,变成一片死寂的灰白。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我们不再是合适的搭档了。”孙颖莎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不允许丝毫退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能维持表面的冷酷,“你的伤病,你的状态,已经无法匹配我想要的步伐,我不想被拖累,队里也不想被拖累,明白吗?”
她看到他眼底的光,像风中残烛,倏地熄灭了。他挺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坍塌了一瞬,那裹着厚厚肌贴的肩膀,此刻看来无比脆弱。
他没有再问,也没有狡辩,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受伤,有茫然,还有一丝被她亲手点燃的、冰冷的火焰。
然后,他转身,沉默地离开了训练馆。
孙颖莎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蹲下身,将脸埋进膝盖。空旷的场馆里,只剩下她压抑的、无声的哭泣,和那句回荡在心底的、他永远也不会听到的道歉:“对不起,大头……你要好好的……”
对王楚钦而言,孙颖莎那句“拖累”,无疑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起初,他只是觉得莎莎可能压力太大,或者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他试图沟通,却被一次次冰冷的墙壁弹回。他看着她日益疏远,看着她与其他年轻队员训练时偶尔露出的、对他已经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心一点点沉下去。
伤病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疼痛,还有心理的敏感和脆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已经成了队伍的负担,成了……她的负担。
直到那天,他无意间经过会议室,虚掩的门缝里传出孙颖莎和某位队内领导谈话的声音。他本不想偷听,但“王楚钦”三个字像磁石般吸住了他的脚步。
他听到莎莎平静的声音在说:“…我理解队伍需要新老交替,这是必然规律。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给年轻队员更多机会,他们冲劲足,伤病也少……”
后面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
“新老交替”四个字,像重锤砸在他的耳膜上。所以,在队伍眼里,他已经是需要被“交替”掉的“老”将了吗?那她呢?她也是这么想的?
紧接着,另一个画面闯入他的脑海。不久前的某次商业活动后,他亲眼看到孙颖莎与一位年轻的商界精英——某著名运动品牌的继承人,在角落里相谈甚欢。那个男人英俊、儒雅,代表着一种与体育圈截然不同的、光鲜而稳定的未来。当时莎莎脸上露出的,是一种轻松甚至带着些许欣赏的笑容。
两件事,两个画面,在他痛苦混乱的脑海里迅速结合,拼凑出一个看似无比合理的、却让他心碎的结论:
在他因伤病而挣扎、可能无法再达到巅峰的时候,孙颖莎,他视若珍宝、并肩作战的伙伴,或许也是他深藏心底的爱人,已经做出了选择。她选择了更“光明的未来”,选择了能与她匹配的、没有伤病拖累的新的伙伴,或者……新的伴侣。而他,王楚钦,连同他这一身伤病和或许过于沉重的感情,都成了那个需要被“交替”掉的、碍眼的旧包袱。
他的爱,他的坚守,在他最需要支持的时候,成了她迫不及待想要甩掉的绊脚石。
这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比任何伤病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原来,他的努力,他的付出,他的爱,在现实和利益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恨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失望和冰冷。他收回了所有试图伸出的触角,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他接受了去国外彻底的治疗建议,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专注投入康复,同时也以一种更冷硬的态度面对外界,包括孙颖莎。
他不再追问,不再试图靠近。他如她所愿地“离开”了,淡出了国家队的视线。
直到那天,孙颖莎去队医那里做例行理疗,不经意地问起:“大头最近……他的肩膀怎么样了?”
正在准备器械的队医头也没抬,语气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哦,你说大头啊!说起来还真得谢谢你呢,莎莎。”
孙颖莎一愣,躺在治疗床上的身体微微僵住:“……谢我?”
“对啊!”队医转过身,脸上带着笑容,“到底是你说话管用,他同意去德国系统治疗和康复了,那边针对他这种程度的肩伤,方案更成熟一些。”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孙颖莎感觉自己的血液好像停止了流动,耳边嗡嗡作响。
队医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感慨道:“他能想开,比什么都强,这肩膀再拖下去,真就麻烦了。现在肯下决心彻底治疗,未来生活质量也能有保障。”
“……他走了?”孙颖莎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是啊,三天前的飞机,退役申请也交了,走的时候还挺平静的,看来是真的放下了。”队医终于抬头,看到孙颖莎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莎莎,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没事。”孙颖莎猛地回过神,强行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走了好啊……挺好的。”
她重复着“挺好”两个字,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
巨大的失落感和尖锐的疼痛猝不及防地席卷了她。
他走了,三天前,他没有告诉她,一个字都没有。
她成功了,成功地逼走了他,让他去寻求更好的治疗。这本该是她计划中最好的结果,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疼?像被人硬生生掏走了一块,留下一个空洞洞、冷飕飕的缺口,寒风不受控制地往里倒灌。
她以为至少……至少他会来跟她道个别,哪怕是指责,是愤怒地质问。可他选择了最彻底的方式——无声无息地离开,将她完全摒弃在他的世界之外。
原来,她在他心里,真的已经无关紧要到这个地步了。她亲手推开他,而他,甚至不屑于给她一个最后的眼神。
“是啊,挺好的。”队医附和着,又开始忙碌起来。
孙颖莎躺在治疗床上,闭上眼睛,感觉有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想要涌出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阵酸涩逼了回去。
不能哭。孙颖莎,你不能哭。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他走了,你应该高兴。
她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着,可那强忍的泪水却倒流进心里,汇成一片苦涩的汪洋。
王楚钦彻底消失的日子,像是抽走了孙颖莎世界里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
他离开了国家队,切断了与几乎所有旧日队友的频繁联系,仿佛人间蒸发。社交媒体上再无更新,偶尔流传出的关于他的消息,也只是通过第三方转述的、他在德国康复进展顺利的只言片语。
孙颖莎的生活被巨大的空洞吞噬。
训练馆里,再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听不到他时而调侃时而认真的声音。食堂里,她习惯性地坐在他们常坐的位置对面,却只剩下冰冷的空气。每一次转身,每一次回头,潜意识里似乎都在寻找什么,却一次次落空,带来更深的怅惘。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他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从青涩懵懂的年纪,到赛场上默契无间的混双搭档,再到彼此支撑着走过低谷、攀上巅峰……那些曾经温暖而有力的记忆,此刻都变成了锋利的碎片,反复切割着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
食欲也离她远去,面对以往喜欢的食物,她常常拿起筷子,却感觉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毫无胃口,甚至隐隐作呕。强迫自己吃下去几口,也味同嚼蜡,有时甚至会引发生理性的不适。
她瘦了很多,队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脸颊也凹陷下去,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教练和队友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关切地询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压力太大。
“我没事,就是最近有点累,调整一下就好。”她总是用同样的借口搪塞过去,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的微笑。
她怎么能告诉他们真相呢?告诉他们,那个被她在背后“诋毁”、被她亲手推开的人,他的离开,几乎抽走了她一半的灵魂?
由于“新老交替”的政策,以及她自身状态的不稳定,队里没有再为她安排长期固定的双打搭档,她的单打比赛任务也相应减少。但她没有选择完全退役,或许是内心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对球台的眷恋,或许……只是不知道离开这里,自己现在还想去哪里。
她开始更多地带着队里年轻的小队员打双打,扮演着“传帮带”的角色。看着那些充满朝气、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弟弟妹妹,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和……他。
可是,站在球台前,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全神贯注。
击球的节奏,跑位的选择,战术的执行……她的注意力总会不受控制地飘散。有时是看着搭档年轻的脸庞出神,有时是某个熟悉的战术配合让她瞬间恍惚,更多的时候,是毫无缘由地,思绪就沉入了那片关于他的、灰暗的回忆里。
反应慢了半拍,脚步变得迟滞,一些以前闭着眼睛都能打上台的球,现在竟然会出现低级失误。她引以为傲的专注力和比赛感觉,正在迅速流失。
“莎姐,你刚才那个球……”小队员欲言又止,眼神里带着担忧。
孙颖莎猛地回过神,抱歉地笑了笑:“对不起,我的问题,我们再来。”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抛开,可它们就像顽固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神经。
她知道,她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伤病,而是心里病了。
她失去了他,也似乎……正在失去那个在球台上无所不能的自己。
训练结束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看台上,看着下方明亮的球台,眼神空洞。那里曾经是他们并肩作战的舞台,承载着他们共同的梦想和汗水。如今,舞台依旧,却只剩她一人,形单影只,满身疲惫。
她蜷缩在冰冷的座椅里,感觉整个世界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灰暗。
厌食,失眠,注意力涣散……这些都是她为自己选择的道路,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而她,只能独自吞咽这所有的苦果,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任由那名为“思念”的病毒,一点点蚕食她所有的坚强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