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钦甚至没有看向孙颖莎。

　　他径直走向厨房的冰箱，从里面拿出一瓶冰水，拧开瓶盖，仰头灌了几口。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侧脸线条在客厅冷白灯光的勾勒下，显得愈发硬朗和疏离。

　　孙颖莎那句鼓起勇气才问出口的话，仿佛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能激起，就被那片沉默的冰冷吞噬了。

　　他放下水瓶，随口应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空无一物的某处：

　　“你想聊什么？”

　　语气平淡，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好奇，只是一种公事公办的、纯粹的询问。

　　孙颖莎准备好的所有话语——关于这个家是否需要一点烟火气，关于他们是否可以有最起码的、非必要的交流，哪怕只是形式上的——在这一刻，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态度像一堵无形的、光滑坚硬的冰墙，让她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在他平静无波的注视下，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和窘迫。大脑一片空白，那句她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会说出口的话，就那样不受控制地、支支吾吾地溜了出来：

　　“你……每天都这么晚回吗？”

　　话音刚落，孙颖莎就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算什么？质问？关心？还是妻子对丈夫晚归的抱怨？无论哪一种，在他们这种诡异的关系下，都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越界。

　　果然，王楚钦闻言，极轻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里没有任何温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他终于侧过头，目光短暂地掠过她因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但那双曾经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眸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凉。

　　“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如冰珠，砸在孙颖莎的心上，“没必要干涉彼此的生活习惯。”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彻底划清界限，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宽容”：

　　“你想做什么也随意，我也不会过问。”

　　说完，他不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拿着那瓶喝了一半的冰水，转身，迈开长腿，径直走向了客房。

　　“咔哒。”

　　一声轻响，客房的门被关上，也将他与她，彻底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孙颖莎独自站在原地，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客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反而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

　　她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小丑，精心准备了开场，却发现观众席空无一人，甚至连舞台都拒绝她的表演。

　　“没必要干涉彼此。”

　　“我也不会过问。”

　　他的话反复在她耳边回响，像冰冷的鞭子，抽打着她那点可怜的、试图为这段关系注入一丝生机的妄想。

　　他连恨意都懒得给她了，只剩下彻底的、漠不关心的忽视。

　　这个夜晚，以一场彻底的、自取其辱的失败告终。

　　天光未亮，城市还沉浸在一片深蓝色的沉寂中。孙颖莎悄无声息地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曦光，快速洗漱。

　　镜子里的人影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她回到了自己住了多年的运动员公寓，利落地收拾好一个行李箱，主要是队服、运动装备和一些日常必需品，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犹豫。

　　是的，她即将带队出国参加一站比赛。一年前，在状态始终无法回到巅峰，且队内“新老交替”需求迫切的情况下，她正式退役，转型成为了国家乒乓球队混双组的教练。

　　原本，队里考虑到她刚刚新婚，还在犹豫是否让她休息一站，由其他教练暂代。领导甚至委婉地表示：“莎莎，刚结婚就让你出差，不太仁慈，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和大头好好度个蜜月？”

　　孙颖莎自己也不是没有过一丝动摇和奢望。就在昨晚鼓起勇气想找王楚钦聊聊之前，她心里还存着一个念头：如果……如果他能稍微流露出一点愿意沟通的迹象，如果这个“家”能有一丝丝回暖的可能，她或许就会向队里申请，暂时不出这趟远门，留下来，试着用时间慢慢融化他们之间的坚冰。

　　可是，王楚钦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他那句“没必要干涉彼此”，彻底击碎了她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好，她看着收拾好的行李箱，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既然这里不需要她，那她就回到需要她的地方去。赛场，乒乓球，那里才是她真正熟悉和能够掌控的领域。

　　与组织汇合时，天已大亮。教练团队和随行队员看到她拉着行李箱出现，都有些意外，随即纷纷开起了玩笑。

　　“哟，莎姐，这才结婚两天就归队啦？”

　　“大头怎么就舍得放你走？也不多留你几天过过二人世界？”

　　大家嘻嘻哈哈，语气里满是善意的调侃和对他们这段“神仙爱情”的羡慕。

　　孙颖莎脸上迅速挂起了惯常的、略带腼腆却得体的笑容，她摆了摆手，用一种再自然不过的语气搪塞道：

　　“大家都这么过来的，理解，工作要紧嘛。”

　　她说得轻松，仿佛这只是一对寻常夫妻间最普通不过的理解与支持。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理解？他根本不需要理解她。

　　他甚至不在意她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要去多久。或许，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已经离开了那个所谓的“家”。

　　她的存在与否，她的来去行踪，于他而言，无关痛痒。

　　想到这里，孙颖莎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翻涌的酸涩强行压了下去。她拉紧行李箱的拉杆，挺直脊背，对众人露出一个坚定的笑容：“走吧，别耽误了航班。”

　　飞机冲上云霄，舷窗外是刺目的阳光和绵延的云海。孙颖莎闭上眼，告诉自己，至少在前方，还有她熟悉的战场，和未曾辜负过她的乒乓球。

　　一旦踏入训练馆，听到乒乓球与台面、球拍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身上那些关于“孙颖莎个人”的纷乱情绪，便如同被强行剥离，迅速收敛、沉淀。

　　她很快进入了角色。

　　作为混双组教练，她需要分析对手录像，制定战术策略，指导队员进行针对性训练，在场边观察临场状态，及时给出建议。她的头脑被各种技术要点、数据分析和临场应变所占据，再没有多余的空间去思考那个冰冷公寓里的疏离，以及那个名为“丈夫”的男人。

　　她甚至找回了久违的、纯粹专注于乒乓球的快乐。看着年轻队员们在场上拼搏，为每一个好球喝彩，为每一次失误揪心，与他们一同经历比赛的起伏，这种目标明确、情感直接的互动，让她感到踏实而充实。

　　混双项目的决赛在个人项目决赛前一天顺利结束。她指导的年轻组合顶住压力，发挥出色，成功摘冠。看着队员们激动地拥抱，孙颖莎站在场边，由衷地笑了，眼眶微微湿润。这是一种与个人情感无关的、更为宏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肩上的重担暂时卸下，最后一天的比赛，她可以稍微放松，以更轻松的心态坐在看台上观战。

　　当天上午，孙颖莎坐在场边，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随手拿出来，屏幕亮起，显示有一条新微信。

　　发信人——王楚钦。

　　这个名字映入眼帘的瞬间，孙颖莎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漏跳了一拍。拿着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

　　他们“结婚”以来，这是王楚钦第一次主动给她发信息。哪怕是在她离开北京，登上飞机，抵达赛地，乃至比赛进行的这几天里，他都未曾有过只言片语。她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彻底的、互不打扰的“合作”模式。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了对话框。

　　只有一行字，简洁得没有任何冗余：

　　「明天几点到北京？」

　　孙颖莎愣住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以置信，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微弱的悸动。他……在关心她的行程？是在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吗？这近乎平常的、带着一丝牵挂意味的问句，与他们之前冰冷彻骨的相处模式，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难道……这几天的分离，让他有所改变？让他开始……在意她的存在了？

　　各种纷乱的猜测如同细小的气泡，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深处冒出来，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回想，自己离开时是否留下了什么暗示性的东西，或者队里是否有人跟他说了什么……

　　然而，就在她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思绪还在那片短暂的、不切实际的暖流中漂浮时，“叮”的一声，第二条信息紧跟着跳了出来，像一盆冰水，精准地浇熄了那刚刚燃起的、微弱的火苗。

　　「明天晚上有个活动要一起参加，我去接你。」

　　原来如此。

　　孙颖莎看着这行字，唇边刚刚因为那条询问而下意识微微扬起的弧度，瞬间僵住，然后缓缓落下，最终化作一丝了然又带着苦涩的自嘲。

　　轻舒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卸下无谓期待的释然，也带着更深沉的无奈。

　　她真是太容易自作多情了。

　　他怎么可能是关心她？他们之间，所有的交集，都围绕着“合作”与“利益”。

　　她立刻在脑海中搜索近期重要的活动。是了，明天晚上，恰好是国内一个规格颇高、在体育界颇具影响力的慈善晚会。这种场合，正是他们这对刚刚“官宣”、承载着无数人“圆满”期待的“乒坛眷侣”首次公开亮相的最佳舞台。

　　对于王楚钦的公司而言，携手曾经并肩作战、被众人追捧形象健康正派的“妻子”出席，无疑能极大提升品牌形象和公众好感度，带来实实在在的商业价值。对于孙颖莎自己，以及她所代表的乒乓球项目，这也是维持热度、扩大影响力的绝佳机会。

　　看，多么完美的“共赢”。

　　他问她几点到，不是为了接“她”，是为了接“合作伙伴”去完成一项既定的、有利可图的“工作”。

　　所有的温情脉脉，不过是利益驱动下的程序设定。

　　她找到自己明天的航班信息，干脆利落地截图，发送。

　　然后，在对话框里，敲下了一个没有任何情绪色彩的：

　　「OK。」

　　没有多余的问候，没有好奇活动的细节，更没有流露丝毫个人情绪。就像一个收到工作指令的下属，给出最简洁的确认。

　　她将手机屏幕按熄，放回口袋，重新将目光投向场上正在热身的队员们。

　　场内的喧嚣，球鞋摩擦地板的吱嘎声，乒乓球的清脆撞击声，再次变得清晰。

　　她告诉自己，这样也好。界限清晰，各取所需。不必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不会再有任何不必要的受伤。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伴随着轻微的耳鸣和身体的疲惫，飞机终于平稳降落在北京首都国际机场。孙颖莎随着队伍一起走向抵达大厅，喧嚣的人声和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试图拂去长途旅行的风尘，心底却因为即将到来的“合作”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接机处人头攒动，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道身影格外显眼。

　　王楚钦就站在那里。

　　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大衣，身姿挺拔，出众的外形和隐隐散发的气场，让他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也如同一个天然的焦点。他没有东张西望，只是安静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落在出口方向。

　　孙颖莎一眼就看到了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一缩。

　　几乎是同时，王楚钦也看到了她。他的目光穿越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然后，极其自然地，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恰到好处的笑容，迈步朝国乒大队伍走来。

　　“哇！头哥！”

　　“王总亲自来接机啊！”

　　“莎姐，有点幸福哦！”

　　国乒队的队员和教练们也很快注意到了王楚钦，年轻队员们立刻开始起哄，脸上洋溢着看到“神仙爱情”的兴奋和善意调侃，队伍里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王楚钦走到孙颖莎面前，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箱拉杆，以及她背上那个看起来不轻的装备包。他的动作流畅而熟稔，仿佛做过千百遍。

　　“累了吧？”他低声问，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的队友们听到，语气里带着一种被众人解读为“关切”的温柔。

　　孙颖莎抬起眼，对上他那双含笑的眼眸。那笑容无懈可击，温和、体贴，符合所有人对一位新婚丈夫的期待。可只有她能看出，那笑意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片深邃的漆黑里，依旧是拒人千里的平静和……程序化的表演。

　　她努力牵动嘴角，回以一个同样无可挑剔的、略带羞涩的微笑，轻轻摇了摇头：“还好。”

　　“行了行了，就别在这儿刺激我们这些单身狗了！”有队友大声笑道。

　　“就是，莎姐赶紧跟头哥回去吧，好好休息！”

　　“王总，可得把我们莎莎照顾好啊！”

　　王楚钦笑着，从容地应对着大家的玩笑，语气轻松：“大家都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他一手拉着孙颖莎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轻轻虚扶了一下她的后背，一个引导她前行的、礼貌又不失亲密的动作。孙颖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配合着他的“引导”，与队友们挥手告别。

　　走出喧闹的接机大厅，来到地下停车场。找到他那辆黑色的轿车，他将她的行李放入后备箱。

　　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车门关上的瞬间，仿佛也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热闹与喧嚣。

　　车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才在机场那种刻意的、表演性质的温和与亲密，如同被戳破的气泡，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王楚钦脸上的笑容褪去，恢复了那种孙颖莎已经熟悉的、冰冷的平静。他熟练地启动车子，驶出停车场，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说话的任何意思。

　　孙颖莎将头偏向车窗，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的北京街景。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心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闷得发慌。刚才在机场那一刻，他自然而然的体贴，哪怕明知是表演，也让她心底某一处脆弱的地方，产生了一丝可悲的贪恋。而此刻这真实的、冰冷的沉默，像一盆冷水，将她彻底浇醒。

　　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令人窒息的静默。

　　车子直接驶向了晚会举办场地附近的一家高级造型工作室。

　　“时间有点紧，直接来这里准备一下。”王楚钦停好车，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公事公办。

　　孙颖莎默然点头，跟着他走了进去。

　　显然，一切早已安排妥当。造型师和助理早已等候多时。王楚钦对一位负责人低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笑着引孙颖莎进入内间。

　　里面挂着一件精致的晚礼服，不是那种过分夸张、束缚感强的款式，而是一条线条流畅、面料柔软的长裙，优雅而不失温柔，看起来穿着会很舒适。

　　“王先生提前选好的，说您应该会喜欢，也适合今晚的场合。”造型师微笑着说道。

　　孙颖莎看着那条裙子，心里五味杂陈。他连衣服都为她准备好了，考虑到了舒适度，甚至……猜测了她的喜好。如此周到，如此体贴，却只是为了确保今晚“王楚钦夫人”的形象完美无瑕。

　　她配合着化妆、做发型、换上礼服。当一切收拾停当，站在镜前时，连她自己都有些恍惚。镜中的女人，妆容精致，典雅大方，与平日里运动装扮的她判若两人。

　　她走出内间时，王楚钦也已经换上了一套更为正式的黑色西装，打着领结，正站在窗边看着外面。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秒，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快得让孙颖莎以为是错觉。随即，他点了点头，语气平淡：“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出发吧。”

　　车子再次启动，驶向晚会现场。越靠近目的地，周围的车辆越多，闪烁的灯光和红毯两侧的媒体、粉丝也渐渐映入眼帘。

　　晚会后台入口处，工作人员引导着他们。在下车走上红毯前的那一刻，王楚钦停下脚步，转向孙颖莎。

　　他看着她，然后，缓缓地、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仪式感，向她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掌心向上，是一个邀请的姿势。

　　孙颖莎看着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在赛场上与她击掌庆祝过无数次的手，此刻，却像一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必须跨越的鸿沟。

　　她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深邃，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执行一个既定流程。

　　片刻的迟疑后，孙颖莎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稳稳地包裹住她的微凉。接触的瞬间，一股微小的电流般的战栗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王楚钦收紧手指，牵住她的手，转身，面向那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红毯入口。

　　镁光灯已经在不远处疯狂闪烁，粉丝的欢呼声隐隐传来。

　　孙颖莎被他牵着，迈出了第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讽刺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曾几何时，他们还在国家队打球，在无数个角落，偷偷地、用力地相爱着。他们的心靠得那么近，炽热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却不得不在人前小心翼翼，装作只是默契的队友，连一个过分的眼神交流都要克制。

　　而如今，他们的心隔着一片冰冷的、无法跨越的海洋，彼此疏离，形同陌路。却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注视下，扮演一对恩爱缱绻、终成眷属的模范夫妻。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如同最亲密的爱人。而她，依偎在他身侧，脸上挂着幸福得体的微笑。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

　　这场盛大的演出，开始了。而孙颖莎和王楚钦，是舞台上最敬业，也最可悲的演员。

爱，止痛（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