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未晞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手里攥着那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死亡通知单。奶奶的遗像摆在灵堂正中,笑容慈祥,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可屋子里那种属于生命的、温暖的气息,正以一种残忍的速度消散。
最后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戚也离开了,带着程式化的哀悼和一句“节哀,以后一个人要好好生活”。门被关上,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也仿佛将她最后的生路彻底堵死。好好生活?她连“生活”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世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磨砂玻璃般的灰。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带来一种麻木的钝痛。她甚至流不出眼泪,只是机械地、一遍遍擦拭着奶奶常坐的那张旧沙发,仿佛上面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在沙发垫的缝隙里,她摸到了一个硬壳笔记本。牛皮纸封面已经磨损发黄,是奶奶的笔迹,《小晞的旅行日记》。里面不是日记,是奶奶收集的剪报、画的简笔风景,还有密密麻麻写下的地名和备注:
「成都宽窄巷子,喝一碗盖碗茶,听听说书先生摆龙门阵。」
「稻城亚丁,看看仙乃日神山,听说离天堂最近。」
「厦门鼓浪屿,迷路一次,听一场街头音乐会。」
……
每一行字,都像是奶奶在她耳边轻声细语。这本该是祖孙俩约定好,等她毕业攒够钱就一起出发的旅程。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巨大的悲伤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空虚将她淹没。她抱着笔记本,蜷缩在沙发上,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完了,一切都完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值得留恋的了。
一个黑暗的、诱人的念头悄然浮现:替奶奶看完这些风景,然后……就去陪她。至少,在终点之前,完成奶奶的心愿。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她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本能,开始收拾行囊。动作迟缓,如同提线木偶。塞进去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洗漱用品,然后,郑重地将那本笔记本放进背包最里层。
她订了最近一班飞往成都的机票。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诉。
出发那天,天气阴沉。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回忆的家,眼神空洞,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即将解脱的麻木。锁上门,仿佛也锁上了过去那个还会笑、还会期待的自己。
飞机冲上云霄,穿透厚重的云层。舷窗外,是无垠的、刺目的阳光和翻滚的云海。这壮丽的景象落在她眼里,却激不起丝毫涟漪。她只是怔怔地看着,直到眼睛酸涩,直到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落,一滴,两滴,砸在她紧紧交叠、指甲掐得发白的手背上。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这不合时宜的脆弱。悲伤是她最后的私产,她不愿示众。
就在她徒劳地用手背擦拭,却越发狼狈的时候,一包纸巾,带着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阳光的干净气味,从旁边无声地递了过来。
她愣住了,顺着那只手看去。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视线微微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俊的脸,戴着黑色的口罩,额前柔软的黑发稍稍遮住了眉眼,只露出一双清澈而温和的眼睛。那双眼睛正看着她,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是一种纯粹的、善意的关切。
他指了指她脸上的泪痕,又晃了晃手中的纸巾。
林未晞迟疑了一下,低声道:“……谢谢。”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和疏离。她接过纸巾,抽出一张,冰凉的纸张贴在脸上,稍稍驱散了泪水的黏腻。陌生的善意,在此刻只会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孤身一人。
“窗外的云海,”他开口了,声音透过口罩传来,有些低沉,却像羽毛一样轻,“有时候看久了,会觉得像要把人吸进去一样。”他顿了顿,目光也投向窗外,“不过,飞过去,前面就是晴天了。”
他的话很简单,甚至有些没头没脑,不像是在安慰,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他坚信的事实。但恰恰是这种不带任何压力的平和,让林未晞紧绷到极致的神经,意外地松弛了一瞬。她没有回应,只是捏着那张湿润的纸巾,再次望向窗外。
机舱内的广播响起,提示气流过去,飞机恢复平稳飞行。那片吞噬一切的灰色云海,不知何时已被抛在身后,前方,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落,将云层染上了耀眼的金边,壮丽得像一场神迹。
她依然能感觉到身旁那道温和的视线存在,但并不让她感到不适。就像冬日里隔着玻璃照进来的一缕阳光,你知道它在,温暖,却不灼人。
飞机开始下降,高度带来的耳鸣让她微微蹙眉。
“嚼一下口香糖会好点。”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同时,一颗独立包装的白色口香糖被放在了她面前的小桌板上。
这次,林未晞没有道谢,只是依言拿起,拆开,放入口中。薄荷的清凉在舌尖蔓延开,似乎真的缓解了耳膜的不适。她将剩下的大半包纸巾和那颗糖的包装纸,一起塞进了外套口袋。
降落,滑行。飞机稳稳地停在了成都双流国际机场。
乘客们纷纷起身,拿取行李,嘈杂的人声瞬间充满了整个机舱。林未晞安静地等着,等到人流不那么拥挤了,才站起身,从头顶的行李架取下自己轻飘飘的背包。
那个递给她纸巾和口香糖的邻座男生,已经戴上了一顶鸭舌帽,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融入了前行的人流,只有一个清瘦挺拔的背影。
她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廊桥的转角,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了无痕迹。
这只是漫长绝望旅途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她低头,摸了摸口袋里那半包纸巾,雪松与阳光的气息似乎还萦绕其上。然后,她将它塞进背包深处,像藏起一个不该有的、属于活人的念想。
走出了机舱。成都温润而略带潮气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站在机场到达厅汹涌的人潮中,感到一阵熟悉的、灭顶的茫然。世界很大,可她无处可去。
拿出奶奶的笔记本,指尖摩挲着第一个地名:“宽窄巷子,喝一碗盖碗茶。”
好吧,那就从这里开始。走向终点之前的,第一个驿站。
她招手,上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汇入成都傍晚的车流,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陌生的街景。天色将晚,华灯初上,整座城市开始闪烁起温暖的灯火。
那点来自陌生人的、微不足道的暖意,像一颗被无意间埋进冻土里的种子,悄无声息。它是否能顶开沉重的土壤,迎来破土而出的那一刻,尚且未知。
林未晞不知道,这趟告别之旅,会将她引向何方。
她只是看着窗外,在心里轻轻地说:
“奶奶,我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