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夜，是用声音和气味织就的。一种与北方城市截然不同的、慵懒而蓬勃的生命力，从踏上这片土地开始，就无孔不入地侵袭着林未晞的感官。
出租车将她放在宽窄巷子附近。她循着人声和灯光，漫无目的地走了进去。青砖黛瓦，檐角飞翘，红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暖融融的光晕，将游客的笑脸也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可这温暖，与她无关。
她像一个误入繁华盛景的游魂，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人们的笑脸、挽紧的手臂、分享食物的亲昵，都像细小的针，轻轻刺痛着她那颗被孤独浸泡得发胀的心。每一种声音，每一种气味，都在提醒她，这个世界依旧热闹，只是她的世界，已经万籁俱寂。
她依照笔记本上的指示，在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茶馆外坐下。竹椅，矮桌，斑驳的木柱，一切都透着旧时光的味道，像奶奶会喜欢的地方。
“姑娘，喝点啥子？”穿着布褂的堂倌提着长嘴铜壶，麻利地抹着桌子，声音洪亮，带着本地人特有的爽利。
“盖碗茶。”她轻声说，声音几乎淹没在周围的嘈杂里。
堂倌应了一声，不多时，一套三件头的盖碗茶具便摆在了她面前。黄澄澄的茶汤，茶叶在碗底舒展开来，氤氲出带着微苦的清香。
她学着旁边老人的样子，用碗盖轻轻拨开浮叶，小心地呷了一口。烫，且苦。那苦味顺着舌尖蔓延，竟奇异地与她心底那片荒芜的味道重合了。她捧着那碗茶，热气熏着她的眼睛，视线又开始模糊。
奶奶说过，成都的盖碗茶，喝的是个闲适，是个味道。可她只喝出了满嘴的苦涩和无处安放的彷徨。她坐在这里，完成着一个任务，心里却空落得厉害，像破了一个大洞，所有的声音和光影都从中穿过，留不下任何痕迹。
时间在她身边缓慢流淌，又仿佛凝滞不动。她不知坐了多久，直到茶温变凉，周围的游客换了一拨又一拨。夜更深了，巷子里的灯笼却愈发显得明亮，像一只只窥探她孤独的眼睛。
她终于站起身，付了钱，再次汇入人流。脚步是虚浮的，没有方向。她只是跟着感觉走，穿过宽巷子，拐进窄巷子，又钻进一些更僻静的小岔路。仿佛这样漫无目的地行走，就能消耗掉体内过于沉重的悲伤，就能离那个既定的终点更近一步。
不知不觉，周围的喧嚣渐渐褪去。她拐进了一条灯光昏暗、行人稀少的小巷，两旁是些已经打烊的手工艺品店，只有巷子尽头一家小小的面馆还亮着温暖的灯，招牌上写着“巷子深面馆”，字迹都有些模糊了，像在固执地守候着最后的夜归人。
胃里传来一阵空虚的绞痛，她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没有吃东西。身体的本能驱使着她，朝着那点微光走去。或许，吃完这碗面，也算是对这具躯壳，最后的仁慈。
面馆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收拾得却很干净。这个时间点，只有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有客人。林未晞在靠门的位置坐下，点了一碗最简单的素椒杂酱面。
等待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掠过里间那桌唯一的客人。那人背对着她，戴着鸭舌帽，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卫衣，身形清瘦挺拔。
只是一个背影。
林未晞的心，却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太像了。像飞机上那个递给她纸巾的男生。
但这怎么可能？成都这么大，茫茫人海，哪会有如此巧合的再次相遇？她立刻否定了自己这荒谬的联想，将这归咎于自己过于疲惫和恍惚产生的错觉。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还对这种转瞬即逝的温暖抱有可笑的期待？
她低下头，玩着手中一次性的竹筷，试图驱散那点不切实际的念头。指尖冰凉。
面很快上来了，热气腾腾，酱香浓郁。她机械地拿起筷子，搅拌，送入口中。味道很好，是她从未尝过的地道风味，可吃在嘴里，依旧味同嚼蜡。食物只是维持这具身体运转的燃料，而已。
就在这时，里间那桌的客人似乎吃完了，站起身，拿起放在旁边椅子上的背包，转身朝门口走来。
随着他的转身，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闪而过，然后，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朝她这个唯一新来的客人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还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带着一种温和的辨识度。他显然也认出了她，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那讶异并非出于陌生，而是出于一种“竟然是你”的愕然。随即，那愕然化为了然，然后，一种更深的、带着宿命感的温和笑意，在他眼底浅浅地漾开。
他朝着她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次，他没有戴口罩。林未晞看清了他的脸，清俊，干净，下颌线条流畅，比在飞机上惊鸿一瞥时更显得生动。是一种不带攻击性的、让人莫名心安的好看。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着筷子的手僵在半空。竟然……真的是他。
世界那么大，又那么小。
他并没有走过来搭话，也没有停留，只是那样点头示意后，便如同一个安静的幻影，推开门，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仿佛他的出现，只是为了印证这场巧合的真实性，只是为了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再次投下一颗石子。
林未晞怔怔地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玻璃门，许久没有动弹。面碗上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却让刚才那双含笑的、温和的眼睛，在她脑海里异常清晰。
一次是巧合，两次呢？
这突如其来的、概率极小的重逢，像一颗投入她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那涟漪很小，很轻，却实实在在地，扰乱了她原本一潭死水的心境。
她低头，看着碗里已经有些坨了的面，那浓郁的酱色，此刻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抗拒。她拿起筷子，重新认真地吃了起来。味道，好像……真的不错。
走出面馆时，夜风带着凉意吹拂在脸上。她站在巷口，看着眼前灯火阑珊、错综复杂的街巷，第一次，没有感到那种灭顶的茫然。那圈涟漪还在轻轻荡漾着。
她拿出奶奶的笔记本，借着路灯的光，翻到下一页。
下一个地点，是稻城亚丁。
那个她原本以为只是去完成仪式、然后便可安然长眠的地方，此刻，因为这两次不期而遇的微光，似乎隐隐约约地，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引她前去一看究竟的……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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