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稻城亚丁的路,是通往世界屋脊的天路,亦是一场对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淬炼。
大巴车在蜿蜒盘绕的“之”字形山路上艰难爬行,一侧是近乎垂直、怪石嶙峋的岩壁,另一侧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峡谷。空气随着海拔攀升而变得稀薄、清冷,车窗外的景色如同徐徐展开的巨幅画卷,从葱郁的林木,演变成低矮的灌木、草甸,最后是裸露的岩石和远处终年不化的雪峰,在阳光下闪烁着圣洁而凛然的光芒。
一种原始、苍凉、带着压迫感的壮美,扑面而来。
林未晞靠窗坐着,耳机里没有播放音乐,她只是听着车轮碾过碎石路面的单调声响,引擎的轰鸣,以及自己逐渐变得急促、需要刻意调整才能顺畅的呼吸。高原反应初现端倪,太阳穴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带子紧紧勒住,隐隐作痛,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连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费比平常更多的力气。
她偶尔会想起那个在成都面馆里消失于夜色的清俊身影。两次不期而遇,像两帧被偶然剪辑进她黑白人生电影里的彩色画面,短暂,却因为其不可思议的巧合性而留下了模糊的印记。但她很快便挥散了这念头。现实不是童话,哪来那么多浪漫的邂逅。他们只是彼此人生中连过客都算不上的、两道平行轨迹的瞬间交错,仅此而已。她的终点在前方,不该再为途中的蜃楼分神。
车在一个观景台停下,让乘客休息拍照,适应海拔。林未晞随着人流下车,冰冷刺骨、带着雪意的风瞬间灌满了她单薄的外套,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裹紧了衣服。视野却豁然开朗,连绵的雪山仿佛近在咫尺,在湛蓝的天幕下闪烁着近乎不真实的、圣洁的光芒,壮阔得令人心悸,也令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与卑微。
她拿出手机,想拍一张照片留给……留给谁呢?她动作顿住,随即苦涩地扯了扯嘴角。屏幕里巍峨的雪山,远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而这份震撼,她也无人可分享。
“嗨,你还好吗?”
一个带着点关切,又有些清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打破了她的自怜自艾。
林未晞转头,看到一个穿着亮色冲锋衣、笑容阳光灿烂得仿佛能驱散高原寒意的大男孩,他旁边还站着另一个身形更高大、眉眼间带着点不羁和锐利的男生。而站在他们两人稍后位置的,正是那个她刚刚才试图从脑海里驱散的身影——马嘉祺。
他依旧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有些低,穿着简单的黑色羽绒外套,脸色看起来有些疲惫的苍白,但眼神依旧是温和澄澈的。看到她,他似乎也有些意外,眉梢微挑,随即对她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我们又遇到了。”
阳光男孩见她愣神,笑着指了指她的脸:“你的脸色有点白,是第一次上高原吧?我们这儿有葡萄糖口服液,要不要来一支?”他语气自然熟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热情,仿佛他们是认识已久的朋友。
林未晞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有些冰凉麻木。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极具感染力的男孩,又看了看他旁边那个虽然没说话但眼神里并无恶意的男生,最后目光落在马嘉祺身上。
马嘉祺走上前几步,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支葡萄糖,拧开盖子,递给她,声音比在成都时更低沉了一些,带着点高原缺氧的沙哑:“喝这个会舒服点。”
“……谢谢。”这似乎是她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她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的,带着凉意。她低下头,小口喝下。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和短暂的力气。
“我叫宋亚轩!”阳光男孩主动介绍,然后拍了拍旁边男生的肩膀,“这是刘耀文。”他又转向马嘉祺,“那是马嘉祺。我们……嗯,一起出来采风的。”他眨了眨眼,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林未晞。”她轻声报出自己的名字,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
“未晞?‘东方未晞,颠倒衣裳’的那个未晞?”马嘉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林未晞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点了点头。很少有人能立刻说出她名字的出处,尤其是在这种场合。
“很好听的名字。”他浅浅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却像雪山上折射的一缕阳光,瞬间柔和了他略显苍白的脸,也莫名地撞了一下林未晞的心房。
简单的交谈中,她得知他们也是去亚丁景区,行程大致相同。有了这短暂的“同行”之谊,再加上宋亚轩活泼健谈,刘耀文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会插一句精准的吐槽,回程上车时,他们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她附近的座位。马嘉祺坐在她斜前方,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似乎在确认她的状态,目光相遇时,他会递过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种被陌生人,或者说,被这几个只有数面之缘的男孩默默关照的感觉,对林未晞来说是陌生而奇异的。她习惯了独自承受,无论是排山倒海的悲伤还是身体细微的不适。此刻,这种不着痕迹的、细微的善意,像高原稀薄空气中偶然吸到的一口氧气,让她有些无措,心底那片冻土,似乎又被撬开了一丝微小的缝隙。
傍晚,他们抵达了预订的客栈,位于景区外的一个小镇上。运气(或者说某种冥冥中的安排)使然,他们住在同一家客栈。
夜晚的高原,星空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银河像一条璀璨的光带,横亘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星辰密布,闪烁着冰冷而纯粹的光芒,美得令人窒息,也令人感到一种宇宙级的孤独。
林未晞裹着厚厚的披肩,坐在客栈院子里的长椅上仰望星空。奶奶喜欢星星,说每一颗都是一个逝去亲人注视的眼睛。可现在,哪一颗是奶奶呢?她找不到。巨大的悲伤再次席卷而来,比高原反应更让她窒息。
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她回头,看到马嘉祺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走了过来。
“客栈老板说,喝点热牛奶有助于睡眠,也能缓解高反。”他将杯子递给她,然后在她旁边隔着一个座位的地方坐下,没有靠得太近,是一个让人感到舒适的安全距离。
“……谢谢。”这似乎成了她对他唯一的词汇。
两人陷入了沉默,但并不尴尬。耳边只有高原的风吹过五彩经幡发出的猎猎声响,像是无数遍吟诵的经文。
“这里的星星,好像比城市里亮很多,也……冷很多。”良久,马嘉祺轻声说,他也仰着头,望着星空,侧脸在星辉下显得轮廓分明。
“嗯。”林未晞应了一声,捧着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实实在在的暖意,与星空的冰冷形成对比。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林未晞以为他会像前两次那样安静离开时,他却轻轻地、几乎是用气音哼唱了起来。没有歌词,只是一段舒缓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像夜色里流淌的溪水,清泠泠的,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缠绕在星光与微风之间,轻轻抚摸着夜的寂静,也抚摸着她紧绷的神经。
林未晞怔住了,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旋律并不复杂,却仿佛能穿透肌肤,直接抚慰到她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冻土。它不像安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一种“我懂你的悲伤”的共鸣。
一曲哼罢,他转过头,看着她,眼神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好听吗?”
“……好听。”她诚实地说,声音有些哑。
“偶尔睡不着的时候,会随便哼点。”他笑了笑,站起身,“牛奶趁热喝,晚安,林未晞。”
“晚安。”
他离开了,院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和漫天繁星。
但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那片笼罩着她的、巨大的孤独感,仿佛被这星光,被那杯牛奶,被那段即兴的、只为她哼唱的旋律,稀释了那么一点点。虽然悲伤依旧沉重,但那道坚冰筑起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更大的缝隙,有微光渗入。
她将杯中微凉的牛奶一饮而尽,一股暖流从胃里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再次抬头望向星空,心里轻声说:
“奶奶,这里的星星,真的很亮。”
而她原本灰暗冰冷的旅途,似乎也因为这几颗偶然闯入的、带着温度的“星星”,开始透进了更多、更清晰的光亮。那求死的决心,在星光的注视和旋律的环绕下,第一次,产生了细微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