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瀚文死讯带来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黏着的停滞。秦风与苏眠之间那病态的共生关系,在失去复仇这一明确目标后,如同失去方向的藤蔓,更加紧密地缠绕在他日渐虚弱的生命力上。
秦风试图回归正常的生活轨迹,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处理那些与七十多年前的冤屈毫无关联的现代案件。然而,那种如影随形的阴冷,以及共情后遗症带来的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损耗,让他力不从心。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走神,会在检验报告上写下意义不明的、类似缠枝莲纹的涂鸦,会在深夜无意识地在公寓里点燃线香,而那香气的偏好,竟与苏眠残存记忆中绣坊常用的某种香料有几分相似。
他正在被潜移默化地“同化”。不是被怨念侵蚀,而是被一种更无声、更彻底的寂寞与空虚渗透。苏眠那沉淀下来的执念,如同无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正通过他们之间那无法斩断的联结,一点点蚕食着他作为“生者”的鲜活气息。
这天下午,秦风提前离开法医中心,想去附近的公园走走,试图借由阳光和绿意驱散一些骨子里的寒意。初秋的阳光还算温暖,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斑驳的光点。他坐在长椅上,看着嬉闹的孩童和散步的老人,努力感受着属于人间的、鲜活的热闹。
然而,就在他稍稍放松心神的那一刻,一阵极其微弱、却与苏眠的阴冷截然不同的啜泣声,再次如同蛛丝般,拂过他的感知。
是柳采薇!
那哭声比上一次更加细微,更加飘忽,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在风中。伴随着哭声,秦风眼前极快地闪过一个画面: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手腕上那点朱红色的莲花胎记异常清晰,正无力地抓挠着粗糙的木板,指甲劈裂,留下淡淡的血痕……然后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土腥味。
画面一闪而逝,但那绝望的抓挠感,却清晰地残留在了秦风的指尖。
柳采薇!她的残魂比苏眠更加微弱,几乎已经到了湮灭的边缘。但她还在,还在用最后的力量,发出无声的呐喊。
秦风猛地站起身,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林瀚文死了,苏眠的仇恨找到了一个扭曲的终点,但柳采薇呢?那个同样被吞噬的、连全貌都模糊的评弹艺人,她的公道呢?她就该这样无声无息地、彻底地消失吗?
还有林慕莲,那个在笔记中留下恐惧与绝望的母亲,她最终的结局又是什么?
林瀚文的死亡,并非一切的终结。还有太多的谜团和未竟的悲剧,沉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
这一刻,秦风忽然明白了苏眠为何没有离开。
她的执念,或许早已不再仅仅局限于向林瀚文复仇。林瀚文的死,只是她漫长等待中的一个节点,而非终点。她徘徊不去,是因为这片土地上,还浸染着与她同样无辜者的鲜血,还萦绕着未被倾听的哭泣。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所有不公与遗忘的无声控诉。
而他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成为了承载这些控诉的容器。
他回到公寓,那股沉寂的阴冷气息依旧如常地包裹上来。但这一次,秦风没有再被动承受。他走到书房,拿出那张印有“眠工”和缠枝莲的收据复印件,又找出记录着柳采薇失踪简报的笔记,将它们并排放在桌上。
“苏眠,”他对着空气,语气平静却坚定,“林瀚文死了,但事情还没有完。”
桌上的纸张无风自动,轻轻翻动了一下。
“柳采薇,”秦风指向那份简报,“她在哪里?”
阴冷的气息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茫然,继而是一种深沉的悲悯。苏眠的残魂,似乎也无法确切知晓柳采薇最终的埋骨之处。她们是同病相怜的受害者,但并非知晓彼此所有的秘密。
“还有林慕莲,”秦风继续道,“你的坊主,她后来怎么样了?”
这一次,阴冷的气息变得更加沉寂,甚至带着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是对这个知情却可能未尽保护之责的坊主的怨恨?还是对其最终也可能沦为悲剧角色的同情?
秦风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但他能感觉到,苏眠那沉寂的执念,因为他重新提起这些未解的谜题,而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坐下来,开始重新梳理所有关于柳采薇和林慕莲的线索。官方记录的缺失,民间记忆的模糊,一切都指向了更艰难的调查。
然而,与之前不同的是,秦风不再感到孤立无援的沉重。他与苏眠之间的联结,性质似乎悄然发生了转变。从最初的被迫缠身,到追凶路上的诡异同盟,再到如今……一种共同面对未竟悲剧的、沉默的伙伴关系?
他依然被冰冷的寒意包裹,身体依旧虚弱,精神依旧疲惫。但内心深处,某种因为目标缺失而产生的虚无感,被一种新的、沉甸甸的责任感所取代。
他不仅要为自己寻找摆脱这羁绊的可能,也要为苏眠,为柳采薇,甚至为命运未卜的林慕莲,去追寻一个更完整的答案。
真相,或许永远无法完全拼凑。但追寻本身,就是对亡魂最大的告慰,也是对生者内心的救赎。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书房里没有开灯。秦风就坐在渐浓的暮色里,与身边那无形的、冰冷的沉寂一起,重新投入了那片浩渺的历史迷雾之中。
这一次,不为复仇,只为……安魂。
---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