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棺影问生
夜沉得像一缸打翻的墨。
沈鸢跟着赵嬷嬷穿过回廊,风卷雪扑灯,白灯笼晃出鬼影。银铃声渐远,却一声声敲在她耳膜,提醒她——游戏才刚开始。
寝院在西侧,越往里走,人声越少。
积雪踩出“咯吱”哀叫,像有人跟在后面嚼骨。赵嬷嬷步子稳,狐皮斗篷拖出一道深沟,沟里渗进红灯影,像血。
“到了。”
嬷嬷停在一座黑漆小院前,门额无匾,只钉着半截白幡,尾端扫雪,簌簌作响。推门,一股潮冷霉味涌出,混着檀灰,像年久失修的祠堂。
院里静得可怕。
窗纸全黑,没点灯,唯有雪光借进来,把檐角残冰照得发亮。沈鸢脚下踩到硬物,低头——是一只风干的佛手柑,表皮裂开,露出黑核,像被挖出的眼珠。
“侧妃安歇。”
赵嬷嬷没进屋,只递来一只铜手炉,炉盖贴着黄符,符上朱砂写“静”。炉壁冰凉,没有炭。沈鸢刚想开口,院门已被带上,“咔哒”落锁。
锁声落下,世界像被抽走空气。
她独站雪中,嫁衣下摆冻成硬片,割得脚踝生疼。屋里没灯火,她只能摸索前行。门轴发出长长呻吟,似在警告:别进。
屋内更黑。
沈鸢掏出火折子,微光一闪——迎面竟是一面铜镜,镜上蒙红绸,绸上绣“囍”字,金线已被潮气腐蚀得发黑。她抬手揭绸,镜面却映不出自己,只映出她身后——一口乌木小棺,棺板薄得像纸。
她猛地回身。
小棺静静横在墙角,棺头点着一盏白灯,灯芯短促,火苗将灭未灭。灯旁摆着一块牌位,字迹被水汽晕开,只剩一个“鸢”字,笔画鲜红,像刚写上去。
沈鸢喉咙发紧。
这是她的名,也是她的命。谁把她的牌位提前供在这里?她伸手去摸,指尖才触到牌位,灯芯“啪”地炸响,火苗蹿高,映得棺板缝隙里渗出一线湿黑——像血,又像墨。
突然,“咯咯”声从棺内传出。
轻,却清晰,像婴儿吮奶,又似老鼠啃骨。沈鸢后退半步,背脊撞上铜镜,镜面竟缓缓转动,露出后面一条暗道,黑得不见底。与此同时,小棺盖板“吱呀”滑动,一只苍白小手从缝里伸出,五指纤细,指甲却剥落一半,血珠顺着指腹滴在灯罩上,“滋”地冒出一股白烟。
烟起,灯灭。
黑暗里,只剩那只手在空气里抓挠,像要抓住什么,又像在指方向。沈鸢心脏狂跳,火折子被冷汗浸灭,最后一星红光消失前,她看见——那只手的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绳结是她七岁那年,母亲教她的“平安结”。
母亲早逝,遗物尽焚,这绳结应随骨灰化灰。
如今却出现在一只探出棺材的陌生手上。烟味呛鼻,她喉咙一紧,忍不住低咳。咳声出口,那只手忽然停住,五指张开,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别出声。
随即,“咔哒”一声,暗道里传来锁链拖地,由远及近。
风里夹着细碎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沈鸢心跳的间隙。她屏住呼吸,身体紧贴铜镜,指尖摸到镜背凸起的纹路——是一朵倒立的梅花,花心刻着小小“生”字,与棺上“鸢”字正对,合而为“生鸢”。
生鸢?生还,还是生祭?
锁链声停在她背后三尺,暗道里有人轻笑,笑声明明隔着墙,却像贴在耳后:“侧妃,你踩界了。”话音落,铜镜骤然复位,“咔”地合上,暗道消失,小棺盖板“砰”自己阖紧,白灯复燃,火苗却变成幽绿,照得屋内一片青灰。
绿火中,牌位上的“鸢”字慢慢晕开,化成一行水迹,沿案滴落,落在她脚背——冰凉,带着铁锈味。
沈鸢低头,雪水与血水混成淡红,在她绣鞋上绽出一朵小小的花。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寝院,是祭堂;她不是新妇,是供品。
门锁未开,院墙高耸,雪片继续落,像无数张冥纸,为她提前铺就黄泉路。
她抬头,绿火苗“噗”地跳了一下,投在墙上的影子随之颤动——那影子多出一条细尾,像锁链,也像脐带,一端连着她足踝,一端伸进黑暗,不知尽头。
锁链声再次响起,这次更近,就在窗外。
纸窗被风顶出一条缝,缝里探进一抹白——是半截手指,指甲剥落,血珠缓缓滚动,却停在指尖不落,像悬而未决的死刑。
手指对她勾了勾,像邀请,又像告别。
沈鸢心脏紧到发痛,指尖悄悄摸向袖口——那里藏着一块碎瓷,烛泪已冷,刃口却尖。她深吸一口气,把怯意咽进喉,换成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供品又如何?她偏要撕开祭坛,看幕后是哪路鬼神。
幽绿火苗“噗”地再跳,影子锁链骤然收紧,窗纸“嘶啦”被风撕大,整条苍白手臂探进来,腕上平安结红得刺目——
手臂张开五指,对她做出一个“来”的手势,窗外却同时响起赵嬷嬷遥远的喊声:“侧妃——夜深了,别乱动。”两道声音重叠,一近一远,一冷一热,像两条路同时摆在脚下,而她只能选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