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得像一缸打翻的墨,雪片被风卷进堂屋,在乌木棺旁打转。沈鸢的鞋尖还沾着那小厮的血,温热黏腻,像踩在融化的糖霜上,却甜得发苦。她刚想后退,棺里“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指甲,从里头轻叩板壁,一下,又一下,节奏跟她的心跳撞在一起,分毫不差。
赵嬷嬷像没听见,挥手示意丫鬟收拾死尸。白灯笼的光落在她脸上,皱纹里嵌着阴影,像被刀背划出的沟壑。“侧妃,再磕。”声音平板,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冷硬。沈鸢被按得再次俯身,额头碰地,咚——这回声音闷在乌棺里,竟传来回声,仿佛里头空得能装下一整条命。
磕完头,婆子们退开两步,只留她独自跪在火盆前。盆内银骨炭燃得正旺,纸灰被热气卷起,扑到她睫毛上,烫得发疼。她不敢眨眼,怕一眨眼,那叩棺声就会放大十倍,把堂屋所有窗纸震碎。于是盯紧棺盖——三寸厚的乌木,边缘嵌着铜钉,却在她注视下又悄悄挪了半指宽,一股药混着腐败的暖香飘出来,像才揭开的坟。
风里突然传来极轻的“哗啦”,像锁链拖地,缓慢、沉重,却步步逼近。声音先绕她足踝一圈,再顺着脊背爬上来,最后停在耳后,仿佛有人俯身,对她吹了一口气——凉得透骨。沈鸢浑身一紧,指尖在袖中掐进掌心,用疼逼自己清醒:这是摄政王府,不是乱葬岗,锁链再响,也锁不到她。
念头才落,棺底忽然渗出黑水,一线一线,像墨汁在宣纸上晕开,沿着地板缝隙,直爬到她膝下。水迹所过之处,砖面浮现暗红纹路——小小梅花印,与她七岁亡母鞋底绣纹分毫不差。母亲故去多年,鞋底花样早随棺木腐朽,如今却出现在活人眼前,还沾着湿泥,像刚从地里走回来。
沈鸢喉咙发紧,想站起,却发现脚踝被黑水缠住,动弹不得。锁链声再次响起,这回更近,仿佛就圈在她腕骨上,“当啷”一震,铜火盆里的炭火猛地拔高,火光里映出一条细黑链影,一头连着乌棺,一头缠向她手臂。她下意识去扯,链条却越挣越紧,勒进皮肉,冷得像冰,疼得像火。
棺盖在这时无声滑开半掌宽,黑暗里伸出一只苍白手,腕上系着褪色的平安结——旧段发白,新段艳红,像才接上去的血丝。那只手五指微张,对她做了个“来”的手势,掌心向下,一滴黑血顺着掌纹坠落,落在地板上,与梅花印重合,瞬间晕成一张小小人脸,眉眼与她七分像,却缺了眼珠,只剩两个黑洞。
沈鸢心脏狂跳,耳畔忽然响起女声,温柔而空洞:“鸢儿,回家。”声音像从水底浮起,带着潮湿回音。她分辨得出来——是母亲,却比平时更轻,像被抽干了骨髓。那只手见她不动,锁链猛地一抖,把她整个人往前拖了半尺,膝盖擦过青砖,嫁衣下摆发出裂帛声,焦黑边缘被黑水浸湿,迅速腐烂成灰。
再拖一步,她就要撞上棺沿。沈鸢咬紧牙关,反手抓住火盆边缘,滚烫铁耳烙进掌心,也顾不得疼,借力往后一挣。“嘶啦”一声,锁链被拉得笔直,乌棺跟着前移半寸,发出沉重摩擦,像整座灵堂都在移动。就在这一瞬,棺缝里飘出半页薄纸,轻飘飘落在她脚背——是账簿残纸,首页墨迹被水晕开,只剩一行能辨:沈怀瑾,私盐三十万担,押运人——萧庭生。
纸角尚带湿血,像刚从某人指间撕下。沈鸢盯着那行字,呼吸几乎停滞。父亲卖族,摄政王押运,原来灭门局早写在盐账里。她还没回神,锁链猛地松弛,那只手快速缩回棺内,盖板“砰”自己阖紧,铜钉震得乱跳。黑水与梅花印同时停止蔓延,像有人突然掐断了源头。
火盆“啪”地炸响,炭火四散,一点火星溅到她手背,烫得她倒吸一口气。疼痛终于把恐惧撕开一道缝,她趁机爬起,踉跄后退两步,远离乌棺。锁链声不再,屋里只剩风雪拍打窗纸的猎猎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在鼓掌,为这场惊魂戏落幕。
沈鸢低头,看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纤细,却多了一条细尾,像锁链,也像脐带,一端连着她足踝,一端伸进黑暗,不知尽头。她忽然明白,这不是寝院,是祭堂;她不是新妇,是供品。可供品也能咬人,只要牙齿够尖。
她抬头,看向重新合拢的乌棺,轻声开口,像对空气,也像对里头看不见的眼睛:“你要我来,我来了。下次,轮到你出来。”话音落下,铜火盆“哗啦”一声,炭火尽灭,最后一粒红光消失前,映出她嘴角一点冷弯——怯懦庶女已死,活下的是讨债修罗。
窗外风雪忽止,银铃声却再次响起,叮——叮——比先前更轻,更急,像有人远远催促:别停,继续走。沈鸢握紧掌心的碎瓷,刃口割破皮肤,血珠滚落,她却笑得愈发轻:“走吧,去把锁链另一端,亲手扯出来。”
铃声未绝,乌棺底部缓缓渗出一线黑水,水迹爬上盖板,凝成小小字——“明日亥时,听雪榻下,来取我。”字迹一笔一画,像用指甲新刻,墨迹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