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之店

1.1：斜阳与尘埃

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废了，就看他如何对待下午三点钟的阳光。

大多数人用它来摸鱼，或者冲一杯速溶咖啡，短暂地对抗一下人生的乏味。而我的哥们儿陈暮，他选择让那种金不金、黄不黄的光线，斜斜地、懒洋洋地照进他那家叫“半盏”的旧书店，然后自己像一具被抽走了骨头的标本，精准地躺在唯一的光斑里，合着眼，任由尘埃在他鼻尖上方一厘米处开一场无声的派对。

用他的话说：“光来了，就得接住。不然对不起它跑那么远。”

我提着两份烧鸭饭，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像是闯入了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结界。店里那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陈年纸张的霉味、油墨的涩味，以及一中……属于陈暮的、带着点顽固颓唐的气息。

“啧，你这地方，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来了都得给你颁个‘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尘埃保护基地’奖。”我踢开脚边一捆用麻绳捆着的旧杂志，给自己请出一条路。

书店不大，顶天了三十平。书塞得满满当当，毫无章法。海子的诗集可能挨着《养猪技术大全》，《存在与虚无》或许就压在《七龙珠》上面。用陈暮的理论解释：“书和人一样，讲究个缘分。强行分类，那是图书馆干的蠢事。”

最扎眼的是那个临街的橱窗，玻璃内外都蒙着厚厚的灰，模糊了里外两个世界。我曾自告奋勇要帮他擦，他眼皮都没抬：“擦那么亮干嘛？让外面的人看清里面弄有多破败，还是让里面的人看清外面有多喧嚣？”

得，就让它脏着吧，像个恰到好处的创可贴，贴在他和这个世界之间。

我把饭盒放到唯一干净一点的茶几上，那茶几腿还是用几本《辞海》垫着的。陈暮终于舍得挪动他那尊贵的躯体，慢吞吞地坐起来，扒拉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

“今天鸭肉柴了。”他吃了一口，发表权威评论。

“有的吃就不错了，前建筑设计大师。”我故意把那个“前”字咬的很重。

他没接话，只是埋头吃饭。阳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了跳，最终败下阵来，溜走了。店里暗了下去，只剩下我们咀嚼的声音，和尘埃缓缓落地的声息。

1.2：对面的甜味

不知从哪天起，一股陌生的味道，开始蛮不讲理地入侵书店的结界。

是甜味。不是工业香精那种廉价的甜，是黄油被高度烘烤后散发的丰腴焦香， 是牛奶与鸡蛋充分融合后的醇厚暖香，还夹杂着水果清冽的酸甜。这味道像一条无形又调皮的小蛇，顺着门缝、窗隙钻进来，固执地缠绕在每一排书架之间，试图瓦解这里苦心经营的陈旧与衰败。

来源是街对面，一家新开的甜品店，名字起的倒是挺应景——“小满时光”。

我凑到那个脏兮兮的橱窗前，勉强能看清对面的景象。店面亮堂的晃眼，纯白的墙面，原木的桌椅，暖黄的灯光打在各种造型可爱的蛋糕和面包上，像给他们镀上了一层幸福的光晕。

一个系着米色围裙的女孩在店里忙碌着。她个子不高，扎着利落的丸子头，侧脸线条很柔和。店门上方挂着一串铜质风铃，当客人推门时，风铃会晃动，只是我听不见它的声音。但那女孩仿佛周身都长了眼睛，总能第一时间感受到门的开合。无论她在做什么——给蛋糕裱花、擦拭柜台，或是低头记录——都会立刻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迎向进门的顾客，送上一个毫无保留的、极具感染力的笑容。那笑容太亮了，亮的几乎有些刺眼，像能穿透我这边的脏玻璃。

“看见没？生活不仅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对面的蛋糕和拿铁。”我回头对陈暮说。

他不知何时也站在了我的身后，目光落在对面，没什么表情，像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静物画。但当我回过头时，他又立刻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然后转身，又把自己埋进了那张旧沙发里，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背影。

过了一会儿，他才闷闷地飘来一句：“太亮了。”

店里明明光线昏暗，只有尘埃在微弱的光柱里舞蹈。

1.3：破碎的蓝图

我在书店最深处，一个堆放真正“废书”的角落里翻找一本据说绝版了的武侠小说。手指略过一堆泛黄脆弱的纸页时，触感忽然变得不一样。抽出来，是一本硬壳的、蒙着厚灰的文件夹。

封面是冷峻的深蓝色，没有任何文字。我鬼使神差地打开它。

里面是几张精心装裱的建筑设计效果图。线条凌厉，结构大胆，充满了现代主义的力量感与未来感。其中一张是一个流线型的艺术馆穹顶，设计得如同展翅的飞鸟，在图纸上散发着耀眼的天才光芒。右下角，是熟悉的签名：陈暮。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文件夹合上。

“看什么？”陈暮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我手一抖，文件夹差点掉地上。转过身，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正看着我手里的东西。

“呃……随便看看。”我试图用玩笑掩饰尴尬，“当年画楼的人，现在只会掸灰了？这算不算一种……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他沉默着，伸手从我手里拿过那份文件夹。他的手指很修长，曾经握着绘图笔，画出这个城市的天际线的轮廓。现在，这双手更多的是与鸡毛掸子和旧书打交道。

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指腹摩挲着那冰冷的封面。店里安静的可怕，只有对面隐约飘来的甜香，像个不合时宜的背景音。

“楼画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人没被埋进去，算运气。”

说完，他拿着那份文件夹，走到墙角那个生锈的铁皮垃圾桶旁，动作没有任何犹豫，像丢弃一袋真正的垃圾一样，把它塞了进去。文件夹的硬角撞在铁皮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然后他走回沙发，重新躺下，用胳膊遮住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蚊子。

夜色开始弥漫，店里的光线彻底暗了下去。我没去开灯，他也没动。直到对面“小满时光”暖黄的灯光亮起，透过肮脏的橱窗，在我们这的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模糊而微弱的光斑。

陈暮依旧躺着，像一座沉默的山。而那份被丢弃的蓝图，在垃圾桶的阴影里，静静地，散发着过去的余烬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