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雨夜寻猫记
夏天的雨,来的又急又猛,不像春雨那般缠绵,倒像是天上有个暴躁的汉子,拎着巨大的水桶,朝着人间不管不顾地泼洒。雨点砸在书店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像一万面战鼓在同时擂响。
陈暮正准备提前打烊,把那块写着“营业中”的木牌子翻过来。就在这时,他透过水汽氤氲、污渍斑驳的橱窗,看到了对面的景象。
顾晓满站在“小满时光”的屋檐下,没有打伞。雨水被风斜着吹进来,打湿了她的刘海和肩头。她手里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用防水笔画着一直圆滚滚的橘猫,旁边写着两个大大的字“寻猫”。她不停地向路过的零星行人展示牌子,脸上的焦急像墨汁滴入清水,讯速弥漫开来。可惜雨太大,行人都行色匆匆,无人为她停留。
陈暮的手停在门闩上,维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我当时刚巧从出租车上下来,顶着包冲到书店门口,就看到这幕。“哟,对面那姑娘……”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找猫呢?看着怪可怜的。”
陈暮没应声,只是沉默地看着。晓满大概是绝望了,咬了咬下唇,竟然举着牌子,一步踏入了瓢泼大雨中。
“啧,这傻姑娘。”我嘀咕着,转头看向陈暮,“我说,你……”
话没说完,陈暮已经动了。他放下门闩,转身走到店堂后面,翻找了一阵。然后,我看着他拿起了靠在墙角的黑色长柄雨伞,还有柜台里那个平时基本不用的强光手电。
“我去锁后门。”他声音低沉,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没看我,径直推开那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后门,身影没入了屋后那堆满杂物的、更昏暗的小巷。
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书店的前门依旧锁着,他选择了一条不会与她对峙的、迂回的路线。这家伙,连做好事都别别扭扭的,像是怕被人看穿了他那层硬壳下的软肉。
雨更大了,陈暮打着手电,在湿滑、坑洼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水顺着伞沿流成水帘。他没有大声呼喊——他知道那都是徒劳。他只是耐心地、一寸寸地用光柱扫过每一个可能藏身的角落:废弃的木板底下、破损的竹筐里,歪斜的垃圾桶后面……
终于,在手电光晃过一个堆满空花盆的犄角旮旯时,他听到了一声及其微弱的、带着颤音的“喵呜”。光柱定格,那个叫“黄油”的橘猫,正蜷缩在最里面的一个破花盆里,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琥珀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陈暮没有立刻上前。他蹲下身,收起雨伞,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后背。他把手电光调暗,不对着猫眼,就这样静静地等在原地,像一块突然出现在雨夜里的石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雨声哗哗。足足过了十几分钟,“黄油”似乎确认了这个庞大生物没有威胁,才试探性地、一点点地,朝着他挪了过来。
陈暮伸出手,没有去抓,只是摊开掌心。猫犹豫了一下,最终用冰凉湿润的鼻子碰了碰他的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钻进了他相对干燥的怀里。
2.2:第一个纸杯蛋糕
当陈暮抱着猫,像个落汤鸡一样绕回“小满时光”门口时,晓满还举着牌子在雨里茫然四顾,浑身湿透,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陈暮走到她面前,把怀里那团温热的、还在微微发抖的橘猫递了过去。
晓满先是一愣,低头看到失而复的“黄油”,眼睛瞬间亮了,那光芒甚至改过了这糟糕的天气。她慌忙放下牌子,双手接过猫,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抱住了全世界。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同样浑身湿透,头发还在滴水的陈暮,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情急之下,她抱着猫,朝着陈暮深深地、几乎成了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陈暮有些不自在地别开脸,摆了摆手,转身就想走。
晓满却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衣袖(湿漉漉的触感让陈暮微微一僵)然后飞快地跑进店里,不一会儿又冲了出来。她手里多了一个用保鲜膜仔细包好的纸杯蛋糕,不由分说地塞进陈暮手里。
蛋糕还是温的,顶端用巧克力酱画了一个极其夸张的、几乎占了整个蛋糕面的笑脸,嘴角都快咧到蛋糕边沿了。那笑容,像极了此刻晓满脸上的表情,真挚,热烈,毫无保留。
陈暮看着手里那个和他阴沉气质格格不入的、过于“可爱”的物什,愣住了。
晓满抱着猫,又对他用力地笑了笑,指了指蛋糕,又指了指他,做了一个“吃”的手势,然后才抱着她的“全世界”转身回了店里,关上了门。
陈暮在雨里站了很久,手里的蛋糕隔着保鲜膜,传递着微弱而固执的暖意。他最终没有像处理其他“麻烦”一样把它丢进垃圾桶,而是拿着它,回到了自己那家漆黑、清冷的书店。
那天晚上,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里,他拆开了保鲜膜,盯着那个傻乎乎的笑脸看了半晌,然后,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勺,送进了嘴里。
很甜,甜得有点发腻。
但好像……并不讨厌。
2.3:笨拙的往来
从那天起,“半盏书店”和“小满时光”之间,建立起一种古怪而默契的外交关系。
每天临近打烊,晓满总会提着小纸袋,穿过那条并不宽阔的街道,推开“半盏”那扇吱呀作响的门。纸袋里有时是当天卖剩的、造型稍有瑕疵的曲奇,有时是特意新烤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玛德琳,偶尔,还会是一个带着笑脸的纸杯蛋糕。
她进来时,风铃不会响(尽管她店里有),但她会带来一身甜甜的暖香,和一抹明亮的笑容。她通常只是把纸袋放在柜台上,对着可能在柜台后、也可能在书架深处的陈暮笑一下,摆摆手,便又安静地离开。
陈暮从一开始的沉默以对,到后来会生硬地点一下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模糊的“嗯”。再到后来,他开始回礼。
他的回礼充满了直男式的、令人摸不着头脑的风格。
第一次,他回赠的是一本封面破旧的《我是猫》。我当时正好在场,差点没把口水喷出来:“大哥,人家猫丢了,你送本《我是猫》,是提醒她猫可能会变成文学青年再次跑路吗?”
陈暮瞪了我一眼,没理我。但晓满收到时,却显得非常开心,捧着那本旧书,眼睛弯成了月牙,对着陈暮连连用手势比着“谢谢”。
第二次,他送了一本卓别林的电影海报集。这次倒是有点意思了,默片大师,跨越声音的障碍,传递全人类的悲喜。
他们的交流现场,常常像一场默片时代的伟大演出。晓满擅长读唇,陈暮跟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语速,确保每个字都清晰。当语言无法传达时,纸条和图画就成了最好的工具。
“谢谢”——陈暮的纸条,字迹潦草,言简意赅。
“不必”——同样是他的风格。
“这本书,好看。”晓满的纸条,字迹工整秀气,旁边还会画上一个小小的星星或爱心。
“今天,下雨,注意。”——她会画一把小伞。
我作为唯一的观众,常常看的津津有味,并适时发表言论:“陈暮,你俩这交流成本太高了,全靠意念和手写。要不我赞助你一台打印机?”
陈暮通常会回敬我一个“滚”字,但我注意到,他柜台上那个用来写字的便签本,用得越来越快了。
某种笨拙的、缓慢的、无声的温暖,正在这条破旧的老街上,悄然流淌开来,像悄然融化冰雪的涓涓细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