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倾泻而下，敲打着乌盘城龙王庙的琉璃瓦，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
庙堂内，香火气混着湿漉漉的泥土味，氤氲不散。
“龙王爷保佑，岁岁平安，事事无忧……”
低低的祈愿声来自一个跪在蒲团上的少年。他身形瘦削，神情却是超乎年龄的虔诚，每一个拱手，每一次俯身，都做得一丝不苟，近乎执拗。
神台上，镀金的龙王像高踞中央。金袍加身，脚踏雷云，怒目虬髯，森然的目光俯视着脚下渺小的生灵，也俯视着这风雨飘摇的城池。
庙门屋檐下，几个躲雨的妇人挤作一团，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庙内少年的背影，压低的议论声在雨声的间隙里窸窣作响。
“瞧，又是那孩子，天天都来，雷打不动。”
“可不是嘛……魏家的傻小子。唉，也是造孽。他爹当年要是肯听话，何至于此……”
“嘘！小声点！别提那档子事儿了……”
妇人们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话语在关键处戛然而止，化作几声含糊的叹息，仿佛那场席卷了魏家父母的洪水，至今仍是乌盘城一个不可言说的禁忌。
雨势未减，庙内的少年却已完成了他的祷告。他站起身，默默地走向门口。妇人们顿时噤声，眼神闪烁，带着几分尴尬与怜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少年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抬起头。那是一张清秀却略显苍白的脸，眼神澄澈，却又似乎蒙着一层看不透的雾气。就在妇人们以为他会说些什么，或者流露出被非议的委屈时，少年的嘴角却猛地向上扯开，绽放出一个无比灿烂、甚至有些突兀的笑容。
不等众人反应，他已一头扎进滂沱的雨帘之中，瘦小的背影很快被灰蒙蒙的雨幕吞噬。
妇人们愣了片刻，方才那瞬间令人窒息的感觉仍未散去。
“看吧……就是个傻的。”有人强笑着打破沉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确定。
“要不是吕知县心善收留，怕是早就……不过话说回来，吕知县迟迟不批修缮龙王庙的款项，这几日暴雨不停，莫不是龙王爷又动了怒……”
议论声再次响起，混杂在雨声里，飘散在乌盘城湿重的空气中。
---
魏来在雨中奔跑。
草鞋踏过积水的石板，溅起浑浊的水花。冰冷的雨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浑然未觉，只是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捂着胸口，仿佛护着怀里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
天色因这连绵的阴雨而提前晦暗下来。他必须赶在酉时之前到达云来学院——他答应了老爷，今日要去接小姐回家。
心思急转间，他已拐进了通往学院的磨子巷。然而，就在转角阴影处，一只粗壮的手臂猛地伸出，像铁钳般攥住他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他拽进了巷子深处。
魏来踉跄几步，勉强站稳，抬头望去，心里顿时一沉。
拦住他的是个虎背熊腰的少年，虽面容稚嫩，身材却魁梧得惊人。孙大仁，城东贯云武馆的少馆主，乌盘城里出了名的小霸王。
魏来缩了缩脖子，嘴唇微颤：“孙……孙少爷，有事吗？”
孙大仁双手抱胸，阴沉着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魏来，沉默带来的压力让狭小的空间几乎凝固。
魏来被他看得心底发毛，目光不由自主地游移，寻找着可能脱身的空隙。
“什么事？”孙大仁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昨天让你带给砚儿的信，送到了吗？”
“送……送到了。”魏来低声应道。
“送到了？”孙大仁的音调陡然拔高，“那为何我在锣鼓巷空等了三个时辰？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魏来咽了口唾沫，声音更小：“小姐……小姐她看也没看，就……就扔了。”
“胡说！”孙大仁如遭重击，脸色瞬间涨红，猛地一把揪住魏来的衣襟，将他提得几乎脚离地面，“定是你这憨子收了赵天偃的好处，把信私吞了！”
“我没有！”魏来挣扎着辩驳，却显得苍白无力，“小姐还说……以后你的信，都不用我再带了……”
“为什么？！”孙大仁目眦欲裂。
魏来闭上眼，几乎是挤出了那句话：“小姐说……她不想让赵公子……误会。”
这话像一根针，彻底刺破了孙大仁强撑的镇定。他怒吼一声，抡起醋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要砸下！
“孙大仁！”
一声清脆又带着怒意的娇叱从巷口传来。
孙大仁的拳头硬生生僵在半空。他触电般松开魏来，脸上的狰狞瞬间化为局促与讨好，望向巷口那个撑着油纸伞、身着水蓝色长裙的俏丽身影。
“砚儿……我……我们闹着玩呢……”他讪笑着解释。
吕砚儿却不看他，快步上前，一把拉过惊魂未定的魏来，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愠怒：“孙大仁，我警告过你，不许再欺负阿来！”
“我没……”
“阿来，我们走！”吕砚儿根本不听他辩解，拉着魏来的手，转身便走。
孙大仁伸着手，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像根木桩似的杵在雨里，眼睁睁看着那蓝裙身影牵着魏来远去，脸上写满了懊恼与不甘。
---
乌盘江畔，水声滔滔。
吕砚儿背对魏来蹲在地上，手中的石子一颗接一颗地扔进汹涌的江水里，涟漪方生即灭。
“小姐？”
“小姐？”魏来小心地唤了两声。
吕砚儿猛地回过头，没好气地瞪着他：“明知孙大仁这几天会找你麻烦，为什么还非要走那条巷子？”
魏来眨了眨眼，回答得理所当然：“我要接小姐回家啊。”
“我自己不认识路吗？缺了你我就回不去了？”吕砚儿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烦躁。
魏来却一脸认真：“老爷吩咐过的，乌盘城依水而建，阴气重，早年战乱尸骸又多沉于江底，容易滋生邪秽。小姐你是玄水之体，易招这些东西，近来又阴雨不断，所以……”
“够了！”吕砚儿打断他，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她猛地将手中的油纸伞掷在地上。
“小姐？”魏来一愣。
只见吕砚儿双手虚抬，周身气息陡然一变，蓝色的长裙无风自动，额前发丝轻轻飘扬。
叮——
一声清越的颤鸣自她胸口响起，一道外围铭刻着流水纹路的蓝色圆盘虚影浮现，光华流转。霎时间，她周身数尺内的雨滴骤然停滞，悬浮于空，在傍晚微弱的天光映照下，宛如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煞是神奇。
吕砚儿嘴角微扬，意念一动。
嗖嗖嗖！
悬浮的雨滴瞬间化作无数道细小的蓝色流光，贴着魏来的耳畔、衣角疾射而过，带起的劲风扬起他额前的碎发。未等魏来反应，那些雨滴已尽数没入他身后奔流的江面，激起一连串急促的水花。
“小姐！你……你推开第一道神门了？！”魏来回过神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
吕砚儿收敛气息，捡起地上的伞，脸上带着小小的得意，但很快又板了起来：“魏来，我们都快十六岁了，你那些小时候编来吓我的故事，早就没用了。”
她看着魏来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稍稍缓和：“我长大了，阿来。我不可能永远活在十一二岁，永远听你讲那些光怪陆离的志怪传说。你明白吗？”
魏来低下头，沉默着。
“五月初八，还有六天，我就要和赵公子一起去无涯书院了。”吕砚儿继续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哦。”魏来的头垂得更低了。
“你也要学会长大。我走了，就没人……”吕砚儿顿了顿，没把后面的话说完。
又是一声闷闷的“哦”作为回应。
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吕砚儿心头莫名火起，却又无可奈何。她跺了跺脚：“今晚我不回去吃饭了，赵公子邀我去他府上，研习新得的《太平乐府》曲谱。你自己先回去！”
说完，她不再看魏来，撑着伞，转身快步朝着城门方向走去，背影决绝。
雨丝依旧绵密。
江畔，魏来久久地低着头，直到吕砚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城门洞的阴影里，他才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夜风拂过他湿漉漉的发丝，露出一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眸子。他望向眼前奔流不息、暗流汹涌的乌盘江，眼睛微微眯起。
一抹若有若无的金色流光，如同深水中的游鱼，自他眼底悄然掠过，旋即隐没。
在他异于常人的瞳孔倒影中，那浑浊的江水深处，景象陡然一变——黑色的淤泥之下，似乎有无数苍白的手臂在缓缓蠕动，挣扎着，想要破开束缚，攫取什么。一股阴寒彻骨的气息，隔着滚滚江涛，隐隐传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