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缠绵，落在乌盘江面，漾开无数转瞬即逝的涟漪。
江畔石板上，蹲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与之前在吕砚儿面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判若两人，此刻的魏来眯着眼睛，神色冷峻，目光如刀锋般扫过浑浊的江底。
“一、二、三……”他心底默数。
六只。
他眼中寒光一闪。
江底深处，淤泥翻涌，六道森白的人形影子正四肢着地，悄无声息地向岸边潜行。它们动作僵硬，周身散发着腐朽的水汽。然而，就在即将靠近浅滩时，它们却齐刷刷地停了下来，不安地四顾，仿佛嗅到了某种令它们本能恐惧的气息。
“看来，我这身皮囊，终究比不上玄水之体诱人。”魏来自嘲般地低语了一句。
水下的妖物自然听不见他的话。在确认那股让它们垂涎的气息（吕砚儿）已然远去后，对危险的感知渐渐压过了饥饿带来的躁动，它们开始萌生退意。
魏来眼底，一抹极淡的金光如水纹般流转，借助这异于常人的瞳力，江底的一切在他眼中无所遁形。
他微微蹙眉，似有些苦恼。随即，他将手缓缓探入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物——那是一个灰扑扑的荷包，样式普通至极，若非袋口系着一根可收缩的红色棉线，看上去与一块脏污的抹布无异。
他将荷包朝着江底的方向晃了晃，仿佛在展示诱饵。
“那……这个呢？”
话音未落，他解开棉线，将荷包倾倒。些许金色的粉末状颗粒落入他的掌心。这东西看似寻常，但在它们暴露在空气中的刹那，一股隐晦却异常精纯的气息骤然弥漫开来。
嘶——！
江底那几道即将退去的森白身影猛地一僵，随即迅速转头，空洞的眼窝齐齐“望”向江面，喉咙里发出压抑而兴奋的低吼。那不再是犹豫，而是被彻底点燃的、最原始的贪婪。
“想要吗？”魏来声音平静，将荷包中剩余的金色粉末尽数抖落。
轰！
更加浓郁的气息爆发开来，如同在饿狼群中投下了鲜肉。水下的妖物们彻底疯狂了，眼中爆发出骇人的血光，身躯因极度亢奋而剧烈颤抖，低吼声变得急促而狂乱。
魏来抖了抖空无一物的荷包，重新塞回怀里，然后缓缓站起身。当他面朝江面时，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敛去，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阴沉。
“来吧。”他轻声道，如同死亡的邀约。
扑通！扑通！扑通！
接连六声爆响，江面炸开巨大的水花，六道森白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破水而出，带着浓烈的腥风，直扑岸上的少年！
魏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吓呆了一般。直到那些扭曲的利爪几乎要触碰到他的脖颈，直到他能清晰看见它们口中交错的獠牙，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腐臭……
他眼底一直流淌的金光，骤然涌上瞳孔！
霎时间，以他为中心，方圆数尺内，漫天坠落的雨丝仿佛被无形之手定格，晶莹剔透地悬浮在半空之中。
魏来的手缓缓抬起，动作看似缓慢，却精准地穿过了停滞的雨帘，食指指尖轻描淡写地点在了冲在最前方那只妖物的利爪之上。
“湮。”
一个字，轻若耳语，却带着仿佛来自远古洪荒、执掌生死的帝王威严，骤然降临，又倏忽远去。
嗡——！
一道金色的涟漪自他指尖荡漾开来，无声无息地扩散。涟漪所过之处，那些被定格的雨珠纷纷炸裂成氤氲的水雾。而首当其冲的六只妖物，从接触涟漪的利爪开始，血肉、骨骼如同风化的沙堡，层层剥离、崩解！
凄厉尖锐、不似人声的哀嚎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仅仅一瞬，六只凶悍的妖物便已化作六滩模糊的烂泥。
扑通！扑通！扑通！
残骸坠入江水的声音沉闷而连续。血污晕开，旋即被奔腾的江流无情吞没。
一切重归平静。
雨，依旧淅淅沥沥。江，依旧奔流不息。仿佛方才那惊心动魄的杀戮，只是一场被江水迅速遗忘的幻梦。
魏来周身那令人窒息的气势消散，脸色微微发白。他摊开手掌，掌心那些金色的粉末不知何时已变成了灰白色，失去了所有灵性。
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远处雨幕中那座隐约亮着烛火的龙王庙，低声自语：“又得去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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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吕府时，夜色已深，府内一片寂静，唯有正屋还亮着灯火。
吕观山——乌盘城的知县，吕砚儿的父亲——正坐在灯下，借着昏黄的烛光翻阅书卷。
魏来下意识地蹙眉，似乎不愿惊动对方。他猫着腰，放轻脚步，想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溜回自己的偏房。
“浑身湿透就睡，不怕寒气入骨吗？”
温和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吕观山合上书，站起身，从一旁取过早已备好的干燥布巾，递到魏来面前。
“……谢谢。”魏来停下脚步，接过布巾，动作有些僵硬，语气也带着疏离。
年过四旬、两鬓已见霜色的知县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动怒，只是耐心地看着男孩默不作声地擦拭头发和脸上的水渍。直到魏来动作慢了下来，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凝重：
“你那法门，终究是剑走偏锋。未竟全功之前，每动用一次，‘祂’察觉到的风险便大一分。务必小心。”他顿了顿，看向魏来，“况且…砚儿已推开第一道神门，等闲水鬼，近不得她的身了。”
魏来抬起头，迎上吕观山带着关切与些许探究的目光。他心知今日之事瞒不过对方，也明白这个男人或许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之人。可一股莫名的抵触情绪，让他鬼使神差地打断了对方的话。
“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他语气生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期待着能激起对方些许波澜。
然而，吕观山面色如常，目光里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宠溺的包容。
这眼神让魏来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那股倔强的“气”顿时泄了大半。他有些挫败地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老成：“该小心的…是你。朝廷派来的督办，已在路上了。”
他本以为这消息至少能让对方神色凝重几分，谁知吕观山只是眉头微挑，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魏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了与他周旋的心思。朝廷擢升乌盘龙王神位、敕令各地修建昭月正神庙宇的旨意两月前便已下达，沿江城镇无不遵从，唯独乌盘城迟迟不动。朝廷岂是摆设？这消息算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他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既是不解，又是恼怒：“你这样做，有什么用？胳膊拧得过大腿吗？”
吕观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所以，在你看来，你爹当年做的，也是错的？”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魏来心底最深的伤疤。他脸色骤然一白，呼吸都停滞了刹那。但他很快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生硬地扭转了话题：“那小姐呢？你总得为她想想。”
“不是还有无涯书院么？”吕观山似乎早已思虑周全，应对自如，“朝廷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女孩，去开罪无涯书院。”
无涯书院，与乌盘城中的云来书院虽同称书院，却有云泥之别。那是连大燕这等雄踞四州之地的王朝都不敢轻易得罪的儒道圣地。
魏来自然知晓其分量，幼时父母曾多次提及。可他仍忍不住反驳，仿佛要找出对方计划中的所有漏洞：“你又如何能肯定，无涯书院会为了一个普通弟子，与燕国朝廷交恶？”
吕观山眯起眼睛，轻轻吐出两个字：“赵家。”
如同提及吕家便想到知县吕观山，在这乌盘城，提及赵家，人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云来书院院长赵共白，以及他那位惊才绝艳的儿子，赵天偃。
魏来的脸色瞬间暗了下去。他想到的，远比寻常百姓更多。沉默了片刻，他闷闷地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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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观山虽为知县，府中仆从却不多，近日更是遣散了一些。
吕砚儿未归，府内更显冷清。与吕观山那场不算愉快的谈话结束后，魏来便借故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偏院的小屋。
房间狭小，一丈见方。除了一张木床，一个摆放衣物与脸盆的木架，便只剩下一面安置在角落里的铜镜。
魏来反手锁死房门，又仔细检查了每一扇窗户，确认无误后，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
他长出一口气，点燃烛台置于床沿。又取来清水，将那面铜镜细细擦拭干净。接着，他再次掏出那个本应空了的灰色荷包，从里面竟又抖落出少许，约莫小指甲盖分量的金色粉末。
他凝视着那撮金粉，眸光沉静。随后，他从床底摸出一把匕首和一条干净的白色汗巾。
做完这些，魏来深吸一口气，将汗巾塞入口中，死死咬住。匕首则放在烛火上反复灼烧，直至刃尖微微泛红。他脱下上衣，裸露出的脊背略显单薄。他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反手在背上摸索，确定了某个位置后，另一只握着炙热匕首的手，毫不犹豫地朝着那里刺了下去！
滋——！
皮肉与烧红的金属接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魏来的额头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身体因剧痛而微微痉挛。然而，他的眼神却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凶狠、锐利，与平日里的懵懂憨傻判若两人。
匕首并未停下。他急促地喘息几下，猛地一咬牙，手腕用力，沿着皮肤下既定的轨迹，缓缓割开一道寸许长的口子。鲜血顿时涌出，顺着脊背流淌。
当啷。
匕首被扔在地上。魏来浑身剧烈颤抖，依靠着床沿才勉强站稳。他咬紧口中的汗巾，发出压抑的呜咽，另一只手却颤抖着、极其精准地捻起床沿上那些金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点一点，填入背后那道新鲜的伤口之中。
“滋滋……”
粉末触及血肉，竟再次发出灼烧般的声音，一股远超之前的剧痛席卷全身！魏来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摇晃，汗水瞬间浸湿了裤腰。
不知过了多久，这非人的折磨才渐渐平息。
魏来虚弱地坐直身体，呼吸依旧粗重艰难。但他并未立刻收拾狼藉，而是迫不及待地抓起了那面被擦得锃亮的铜镜，费力地扭转身子，将镜面对准自己血迹斑斑的后背。
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待，如同工匠审视即将完成的绝世之作，又像画师凝视画龙的最后点睛之笔。
铜镜中，映照出少年瘦削的脊背。
那原本苍白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金色沟壑——那是一道道反复切开又愈合的陈旧疤痕。而这些疤痕，共同勾勒出了一幅令人震撼的图案：
一头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牛，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的煌煌异兽！
这分明是一条只差些许鳞甲与最后一道点睛之笔，便可破背而出、翱翔九天的……
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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