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五。
天竟罕见地放了晴，连日阴霾被一扫而空。
乌盘城内百姓奔走相告，喜形于色。平日里喧闹的商铺早早歇业，就连城南那香火鼎盛的龙王庙，今日也显得门庭冷落。
前日，赵家向吕家提亲；昨日，吕家给赵家回了礼。这门亲事，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两家皆是乌盘城中有头有脸的大户，这般天大的喜事自然不能草率。于是，赵家今日要大宴全城百姓的消息，早就不胫而走。无论是为了一顿难得的丰盛酒席，还是单纯想凑个热闹，总之，乌盘城近半的人家，都涌向了赵府，参与这场堪称“百年难遇”的盛事。
城中各家饭馆酒铺也给足了吕、赵两家面子，自发将桌椅碗筷搬至赵府外的丰谷街，沿街摆开了长长的宴席。
平心而论，魏来一点也不想参与这场盛宴。
但正如素来清廉自守的吕观山，最终也同意了赵家这略显铺张的提议一样。这一大一小两个不喜喧闹的男人，此刻为了同一个女孩，默契地压下了个人的喜恶。
原定宴席在酉时末才开始。
可从龙王庙一路小跑赶到丰谷街的魏来，望着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才明白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乌盘城百姓对这场婚事的热情。
尽管魏来在众人眼中是个“傻子”，但作为吕砚儿幼时玩伴兼吕观山的半个养子，他仍获得了进入府内参宴的资格。只是，相比丰谷街上的摩肩接踵，赵府门口的情形更为可怕，用“水泄不通”来形容，都显得词不达意。
魏来使尽浑身解数，甚至挤丢了左脚的草鞋，也未能从密集的人潮中杀出一条通往府内的路。
正焦急万分之际，府内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想必是宴席开始了。魏来暗想。
亲眼见证心上人与他人接受祝福，自然不是件愉快的事。但距离吕砚儿离开乌盘城前往无涯书院，只剩下最后三天。有些人，见一面便少一面。更何况，他与她之间，并无真正的恩怨与辜负。魏来心头酸涩，却能接受，也想着以“亲人”的身份，见证她此刻的幸福。
他又尝试了几次，却依旧被热情高涨的人群狠狠挤了出来。
府内的喧哗声一浪高过一浪，宴会似乎正走向高潮。魏来急得满头大汗，目光四处扫视，忽然瞥见一旁因人群都挤向前方而暂时空出来的一张木桌。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头。
快步上前，将木桌挪到靠近院墙的位置，比划了一下，觉得高度还不够，又将旁边一张空着的木椅搬来，叠在桌上。随即，他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站在高处望去，外院依旧人头攒动。魏来心想，就算跳下去也未必能挤进内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光着一只脚，沿着屋顶一路小跑，想爬到府门上方更高的主屋顶上，试试能否从那看清院内的情形。
然而赵府门楼构造讲究，比院墙高出足足半人多。魏来踮脚抓住檐口，几次尝试引体向上，却不得要领。脚下猛地一滑，手上力道松懈，整个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悬挂在半空，眼看就要因力竭而摔落。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忽地从门楼顶部伸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那手的主人用力一提，魏来便如小鸡般被轻松提起，稳稳放在了宽阔的府门屋顶上。
经历一番惊险，魏来半蹲在离地两丈多高的屋脊上，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他正要下意识向施以援手之人道谢，可脑袋刚抬起，感谢的话还未出口，便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无他。
这位与他一般“另辟蹊径”的仁兄，正是几日前差点将他胖揍一顿的贯云武馆少馆主——孙大仁。
魏来有些发愣。孙大仁却咧着嘴，吐词不清地打招呼：“哟，魏……魏大少爷，你也来啦？好……好巧！”
孙大少两颊酡红，身子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配上那一脸傻笑。此刻无论怎么看，他都比魏来更像是个“傻子”。
魏来从短暂的错愕中回神，这才嗅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酒气，也瞥见了散落在孙大仁身旁的几个空酒壶。
此情此景，让他迅速明白了眼前状况。
孙大仁不好对付，一个喝得神志不清、满腹怨气的孙大仁，更不好对付。
魏来侧目望向赵府院内，赵共白正满面红光地说着什么。重头戏显然还未开始，他悄悄后退一步，想找个借口溜走，不愿触这醉汉的霉头。
“别……别瞅啦！就算你把眼珠子瞪出来，吕大小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的！”一只粗壮的手臂却极为熟络地搭上魏来的肩膀，孙大仁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了过来。
扑面而来的浓重酒气让魏来无心纠正他措辞上的错误，他缩了缩身子，试图摆脱纠缠：“孙少爷说……说什么呢？”
孙大仁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一把将魏来按坐在屋瓦上：“少……少跟本少爷装蒜！你……你肚子里那点小九九，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满嘴酒气地说着，粗暴地将魏来的脸扭向院内方向，伸手指了指：“我……我观察好了！等会儿赵天偃那混蛋，会……会从那儿上台，跟他那混蛋老爹一起……唧唧歪歪……到时候，我就用这个——”他另一只手竟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砸……砸碎那小子脑袋！然后……官府追查起来，你……你去顶罪！我……我帮你照顾好砚儿！怎……怎么样？！”
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魏来在心底呐喊。
无论是用鹅卵石远程“暗杀”赵天偃，还是让他魏来顶包、孙大仁享福，这都是馊到不能再馊的主意。大概也只有孙大仁这种肌肉长进脑子里的家伙，才能想出这等“妙计”。甚至很可能，在魏来出现之前，他这计划压根就没有“顶包”这后半截。
但碍于对方那高出自己一个头不止的魁梧身材，魏来选择了一种非常委婉的方式表达异议。
“那个……孙少爷，要不……咱们再从长计议？”
孙大仁眨了眨醉眼，在魏来心惊胆战的注视下，竟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出乎魏来意料地，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鹅卵石。那膀大腰圆的少年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落寞：“唉……连你这个傻子都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孙大仁在乌盘城的风评算不上好。
欺男霸女他做不出来，但惹是生非却是一把好手。魏来同样不怎么喜欢他。可此时此刻，看着这借酒浇愁、憨直得有些可爱的少年，魏来心底不免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魏来并非健忘之人。
他记得很清楚：龙王庙里妇人的指指点点，云来学院门口书童的白眼，路边孩童无心的嘲弄，当然也包括孙大仁长久的围追堵截。
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城西余家的老妇人曾送他御寒的旧衣，城东张婶的包子铺总给他留一个热腾腾的肉包，甚至两年前，一个外乡商人因嫌他挡路当街殴打他时，是孙大仁领着武馆学徒打跑了那人，还梗着脖子叫嚣：“乌盘城的傻子，也只能由我们乌盘城人欺负！”
他爹说过，人的好坏，从来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武断地判定他人，也就限制了自己的眼界与心胸。多看，多想，才能更明白这世间，也更明白自己。
魏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大仁宽厚的肩膀。他没说话，只是对着这个眼眶微微发红的高大少年，一个劲地咧嘴傻笑。
孙大仁有些诧异，古怪地看了魏来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带着醉意感叹：“当个傻子……真好啊……不知道难过，也……也不知道记仇。”
魏来闻言，依旧不语，依旧憨笑。
那没心没肺的模样，莫名感染了孙大仁。他苦着的脸上，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扯了扯，似乎也想跟着笑。
他说得对，做个无知无觉的傻子，确实不错。
但可惜，魏来并非真正的傻子。
魏来也会难过，更会记仇。
只是那些能被他真正刻在心上的“仇”……
大抵，都是些不死不休的……
血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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