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空被撕开了口子。
杰克·卡特坐在他那间位于西雅图南区的公寓里,窗外是连绵不断的灰暗街景,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倒映着霓虹灯破碎的光影。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像无数只冰冷的手在无声地叩击着窗棂,又像某种来自深海的生物正贴着玻璃窥视屋内。
屋内只亮着一盏老旧的台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书桌中央那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正播放着那段仅有一分零七秒的视频。
他已看了十七遍。
每一次,心脏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越收越紧,直到呼吸变得艰难。
画面剧烈晃动,仿佛是被人用颤抖的手持设备录制。镜头先是扫过一片浓绿得发黑的热带丛林——那种绿,不是生机勃勃的翠绿,而是一种近乎腐败的、深不见底的墨绿,像是大地腐烂后渗出的脓液。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几乎无法穿透,空气中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即便隔着屏幕,杰克也能“闻”到那种闷热潮湿的腥气。
镜头缓缓推进,苔藓爬满了倒伏的巨木,藤蔓如蛇般缠绕在树干上,偶尔有某种不知名的昆虫从画面边缘快速爬过,六足划过腐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在视频的背景音中清晰可辨,仿佛就在耳边。
接着,一个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
她穿着一件褪色的蓝色布衣,肩带被树枝刮破,左臂上有一道新鲜的划痕,正缓缓渗出血珠。她转过头,镜头终于捕捉到她的脸。
艾米丽。
杰克的喉咙猛地一紧。

那是他的妹妹。三年不见,她瘦了,脸颊凹陷,眼窝深陷,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旧明亮,像是在黑暗中燃烧的火苗。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额角,手里紧紧攥着一台防水摄像机。
“……我在北森提奈岛。”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杂音,像是从地狱深处传来,“信号很弱……我不知道还能传多久……但他们……知道我来了。”
她喘了口气,镜头微微下移,照向地面。泥土上有一串脚印,形状奇特——脚趾分开得极宽,脚掌扁平,像是猿类,却又明显是人类的足迹。脚印边缘还沾着某种暗红色的粉末,像是干涸的血,又像是某种矿物。
“昨晚我看到火光……在岛中心……他们围着一个图腾跳舞……”她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他们不是野人,杰克……他们是在守护什么……”
她忽然停顿,耳朵微微一动,像是听到了什么。
镜头猛地一转,照向远处的海滩。一道刻在树干上的符号一闪而过——扭曲的线条如同蛇形,中央是一个空洞的眼状图案。那图案诡异得令人不安,仿佛多看一眼,灵魂就会被吸进去。
“这岛上有东西……不该被惊动的东西。”艾米丽的声音颤抖起来,“我找到了她的日记……她也来过……”
“她”是谁?
杰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坐直身体,手指悬在鼠标上,准备暂停回放。
可就在这时,艾米丽的声音骤然拔高:“听到了吗?脚步声……他们来了——”
画面剧烈晃动,像是她开始奔跑。镜头不断颠簸,树影飞速掠过,背景音中传来密集的“沙沙”声——不是风,是赤脚踩在腐叶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
一声尖锐的鸟鸣划破天际,像是某种警报。
紧接着,一支箭“嗖”地一声从画面右侧射入,擦过镜头边缘,钉入树干,箭尾还在微微颤动。那是一支石制箭头的箭,箭杆用某种黑色木材削成,上面缠绕着干枯的藤蔓。
“啊——!”艾米丽尖叫,镜头翻转,重重摔在地上。
画面倾斜,只能看到半片天空和一截扭曲的树干。她的喘息声粗重而急促,像是肺部被撕裂。
“求你们……我只是想帮助你们……我不是敌人……”她用一种生涩的语言喊道,那是她在出发前紧急学习的森提奈语基础词汇。
回应她的,是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鼓声。
咚……咚……咚……
不是现代鼓,而是某种用树干挖空、蒙上兽皮制成的原始鼓,声音沉闷而厚重,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的心跳。
镜头微微移动,似乎是她试图爬起。就在这时,一双赤脚踏入画面。
那双脚黝黑、粗糙,脚趾异常宽大,脚掌扁平,像是长期赤足行走于崎岖地形的产物。脚底沾满泥浆和暗红色粉末,缓缓向前移动。

接着,一只手出现在镜头边缘。
那手瘦削而有力,手指修长,指甲厚而发黄,手腕上缠绕着一串用兽骨和贝壳制成的护符。手缓缓伸向摄像机——
画面剧烈晃动,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划破音频。
“不——!”
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像是身体砸在泥地上。摄像机被踢翻,镜头朝上,只能看到灰蒙蒙的天空和几片被风吹动的树叶。
然后,视频戛然而止。
黑屏。
杰克坐在原地,浑身冰冷,仿佛刚从深海中被打捞上来。他的呼吸沉重,手指僵在鼠标上,额角渗出冷汗。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只有空调发出微弱的“嗡”声,和窗外雨滴敲打玻璃的节奏。
他缓缓闭上眼,耳边却回荡起那段鼓声——咚……咚……咚……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召唤,又像是死亡的倒计时。
他睁开眼,将视频又播放了一遍。
这一次,他放慢了速度,逐帧分析。
在艾米丽尖叫前的瞬间,镜头边缘闪过一张脸。
不是现代人的轮廓。
那是一张黝黑、扁平的脸,眉骨突出,鼻梁低矮,嘴唇厚而外翻。他的眼睛极小,却锐利如刀,眼神中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仿佛在看一只误入领地的虫子。
他藏在树后,只露出半张脸,嘴角微微上扬——那不是笑,而是一种确认猎物已入陷阱的漠然。
杰克盯着那帧画面,心跳如鼓。
他放大,再放大。
在那人耳后,他看到了一个细节——一道细长的疤痕,呈“Y”形,像是某种仪式性的切割。
更诡异的是,那人的瞳孔在昏暗光线下竟泛着一丝暗红色的微光,像是野兽的眼睛。
“这不可能……”杰克喃喃自语。
他迅速打开另一个窗口,搜索“森提奈人瞳孔颜色”的学术论文。结果寥寥无几,但有一篇1980年代的人类学报告提到:“森提奈人长期食用某种未知菌类,可能导致眼部色素异常,夜间视力极佳。”
杰克冷笑。夜间视力? 他刚才看到的,根本不像人类该有的眼睛。
他关掉网页,重新看向视频最后一帧。
在摄像机倒地的瞬间,镜头朝上,照到了艾米丽的手。
那只手无力地伸向镜头,指尖还勾着一枚十字架项链——那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遗物。
可就在画面消失前的0.3秒,杰克注意到——那只手,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像是抽搐,又像是试图抓住什么。
她当时还活着。
她可能……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电流般贯穿全身。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贴着一张巨大的手绘地图,是他这三个月来一点点拼凑出的北森提奈岛情报网。地图用红笔圈出数十个关键点:登陆点、水源、可能的部落聚居区、卫星热源异常区……而最中央,正是那座被红圈重重圈住的小岛——北森提奈。
地图下方,压着一沓泛黄的剪报和打印资料,边缘已微微卷曲:
> 1991年,美国传教士约翰·艾伦试图登岛,携带圣经和收音机,被箭射中臀部后仓皇逃离。他声称“他们不是人类,是守护者”。
>
> 2006年,两名印度渔民因风暴漂流至该岛海滩,次日被发现尸体,全身插满箭矢,面部被刻上神秘符号,内脏被移除。
>
> 2018年,青年传教士约翰·艾伦(与前者无亲属关系)再次登岛,携带GPS和卫星电话,信号在登陆后12分钟内彻底消失。印度政府拒绝搜救,称“非法入侵,后果自负”。
而现在,艾米丽也消失了。
官方说法是:“非法入侵受保护区域,后果自负。”
媒体标题是:“又一个为信仰赴死的疯子。”
学术界则冷漠地将其归类为“文化隔离的必然代价”。
但杰克知道,艾米丽不是疯子。
她是哥伦比亚神学院最年轻的语言学硕士,精通六种濒危方言,曾深入亚马逊雨林为原始部落翻译圣经。她来,不是为了征服,而是为了理解。她曾在信中写道:“有些灵魂被困在时间之外,他们需要的不是文明,而是见证。”
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把军用折叠刀。
刀身乌黑,刃口微钝,是他在阿富汗服役时用过的装备。刀柄上刻着一行小字:“Survive. Find. Bring her home.”
(活着。找到。带她回家。)
那是他在最后一次探望艾米丽时,她亲手为他刻上的。

“你总说我不懂信仰,”她笑着说,“但我知道,有些事,比活着更重要。”
杰克握紧刀柄,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稍稍清醒。
他打开另一个文件夹,里面是艾米丽出发前发给他的最后一封邮件。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
> “如果我七天内没有消息,请查‘伊莎贝拉·格林’的档案。”
杰克迅速搜索这个名字。
结果跳出来一份1923年的英国殖民地记录:
> 伊莎贝拉·格林,人类学家,1921年独自登北森提奈岛,宣称‘发现人类起源之谜’。1923年,其助手在安达曼海岸发现一艘破损独木舟,内有格林的日记残页,提及‘石洞中的眼睛’与‘血之契约’。格林本人从未归来。
杰克点开附件,是一份模糊的扫描件。
日记残页上,字迹潦草而疯狂:
> “他们不是退化,是被选中……洞穴中有光,不是火……它在呼吸……它记得我们……我们是它的孩子……不要唤醒它……不要唤醒它……”
最后一页,只画着一个符号——与艾米丽视频中树干上的一模一样。
杰克的手指微微发抖。
这不是巧合。
这是一条线,从一百年前延续至今,而艾米丽,只是最新一个踏上这条路的人。
他关掉电脑,走到窗前。
雨依旧未停。
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瞬间照亮了窗外的世界。
就在那一刹那,他仿佛看到——在街道对面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
那人全身赤裸,皮肤黝黑,眉骨突出,眼神冰冷。
他站在雨中,一动不动,手中握着一支石制长矛。
杰克猛地拉开窗户,冲出去大喊:“谁在那里?!”
空荡的街道上,只有雨水在路灯下织成银色的帘幕。
那人,消失了。
他回到屋内,心跳如雷。
他知道,那不是幻觉。
或许是某种预兆,或许是心理压力下的错觉,但他清楚——北森提奈岛,正在注视着他。
他打开保险柜,取出三样东西:
1. 一张伪造的印度渔船许可证;
2. 一份手绘的岛屿潮汐与风向图;
3. 一瓶抗疟疾药,和一支肾上腺素注射器。
他将这些塞进一个防水背包,然后从床底拖出一个木箱。
打开,里面是一支拆解的消音手枪,五颗子弹,和一套潜水装备。
他知道,法律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知道,印度政府会以“恐怖分子”之名通缉他。
他知道,森提奈人从不接纳外来者,无论善意或恶意。
但他也知道——艾米丽还活着。
至少,在视频结束的那一刻,她还活着。
而那座岛,藏着某种东西——某种跨越百年的秘密,某种不该被人类知晓的真相。
他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疲惫而坚毅的脸。
“我来了,艾米。”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却坚定,“无论你在哪里,无论那岛上有何等恶魔……我都会找到你。”
窗外,雷声滚滚,雨势更急。
而在遥远的安达曼海深处,北森提奈岛静静矗立在浓雾之中。
岛中心,那座被藤蔓与巨石封死的洞穴前,一串新鲜的脚印延伸至黑暗深处。
洞内,某种东西,正缓缓“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