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站在西雅图公共图书馆最底层的档案区，四周安静得能听见灰尘落下的声音。
这里没有网络，没有监控，没有自动照明系统。只有老旧的日光灯管发出微弱的嗡鸣，灯光惨白而冰冷，像是停尸间里那种不会产生阴影的光。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混合着防潮剂与霉菌的淡淡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一段被遗忘的历史。
书架高耸至天花板，层层叠叠的档案盒如同墓碑般排列，标签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这里的档案不属于公众查阅范围，只有持有特殊许可的研究者才能进入。而杰克，是通过一个地下情报贩子，用三枚越战时期的军功章换来的临时权限卡。
他手中捧着的，是编号为 AN-1923-G 的牛皮纸档案袋，封口用红色火漆封印，上面盖着一枚褪色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徽记。火漆已经干裂，轻轻一碰就簌簌掉落，像是某种古老封印的瓦解。
他戴上棉质手套，小心翼翼地打开档案。
里面是一份手写报告，标题用哥特体墨水书写：
《安达曼群岛土著行为异常观察录》
副标题更令人不安：
“关于北森提奈岛认知污染现象的初步研究”
杰克的指尖微微发紧。“认知污染”——这不是普通的学术用语，而是冷战时期心理学界对“无法被理性解释的集体幻觉”的隐秘代号。
他翻开第一页。
纸张脆弱如枯叶，边缘已泛黄卷曲，墨迹因年代久远而渗入纤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褐红色，像是干涸的血。字迹是典型的19世纪英文花体，工整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疯狂感：
> 1921年10月14日，人类学家伊莎贝拉·格林博士独自登临北森提奈岛。其助手威廉·克罗夫特于次年返航，精神失常，反复低语：“它在看着……它从未沉睡。”
> 经初步问询，克罗夫特声称格林博士在登陆第三日进入岛中心一处洞穴，此后再未归来。克罗夫特本人于第十七日乘独木舟逃离，舟上无任何补给，仅有一本被海水浸透的日记残页，以及……三颗不属于人类的牙齿。
杰克的呼吸一滞。
不属于人类的牙齿？
他迅速翻到附件部分，一张泛黄的照片夹在文件中。照片模糊不清，像是用老式胶片相机在昏暗光线下拍摄。画面中，克罗夫特坐在一艘破旧的独木舟上，双眼空洞，嘴角扭曲，仿佛在笑，又像是在哭。他的手中握着三颗牙齿——形状细长，尖端呈钩状，牙根异常粗大，表面覆盖着一层类似珊瑚的钙化物质。
更诡异的是，牙齿的横截面在显微镜下呈现出螺旋状纹理，与任何已知哺乳动物的牙釉质结构完全不同。
杰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知道，人类牙齿的釉质是平行层状结构，而这种螺旋纹，更像是某种深海生物的特征。
他继续往下读。
随后的几页，是克罗夫特被救回后，在加尔各答精神病院接受审讯的笔录。笔录由两名英属印度军官与一名心理医生共同记录，字迹从最初的工整逐渐变得潦草，仿佛记录者也在承受某种精神压迫：
> 问：格林博士发现了什么？
> 答：她说……那不是洞穴，是“门”。门后有光，不是火，是活的……像眼睛。它会眨……它记得我们……我们是它的孩子……
> 问：岛上居民是否具有攻击性？
> 答：他们不杀人，他们“送还”……谁踏入禁地，谁就被“归还给眼睛”……他们不是在杀我们，是在归还债务……
> 问：你看到尸体了吗？
> 答：没有尸体……只有脚印……通向洞穴……再没出来……但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他们在唱歌……从地底……用我们的声音……
> 问：你所说的“眼睛”，具体指什么？
> 答：（长时间沉默）……它不是物体……是意识……它沉睡在石头里……但会醒来……当外来者踏入……它就会……记住……
> （记录员备注：被讯者突然开始抽搐，瞳孔放大，声称“它在看我”，随后撕毁部分记录纸张）
笔录最后一页，附着一张模糊的照片：海滩上，数十双赤脚整齐排列，朝向一座被巨石半掩的洞口，脚印深陷泥中，排列方式极其规律，仿佛经过精心设计。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所有脚印的脚趾方向都一致朝内，没有一个向外的痕迹。
仿佛这些人，是主动走向洞穴，而非被拖入。
杰克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爬升。他知道，在人类学中，脚印的方向是判断行为意图的关键——向外，是逃离；向内，是朝圣。
而这座岛上的人，是在朝圣。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继续查找其他资料。他调出近百年来所有与北森提奈岛相关的失踪案档案，一条诡异的规律逐渐浮现：
所有登岛者，无论动机善恶，最终都消失了。而幸存者，无一例外精神崩溃。
1991年，美国传教士约翰·艾伦试图登岛传教，携带圣经与收音机，被箭射中臀部后仓皇逃离。此后，他每晚都尖叫着惊醒，声称“听见鼓声在脑中回响”，最终在精神病院自焚。尸检报告显示，其大脑颞叶有大面积坏死，神经元排列呈现螺旋状扭曲，与克罗夫特所见的牙齿纹理惊人相似。
2006年，两名印度渔民因风暴漂流至该岛海滩，次日被发现尸体，全身插满箭矢，面部被刻上与艾米丽视频中相同的“眼状符号”。法医报告称：“内脏缺失，切口整齐，非野兽所为，疑似仪式性移除。值得注意的是，两名死者胃中均含有大量未知黑色菌丝，经分析，该菌类仅存在于北森提奈岛中心区域，具有强烈致幻性。”
而2018年那位年轻传教士，其卫星电话最后传回的音频，经声学分析后发现——在他说“我看到他们了”之后，背景中有一段0.8秒的低频声波，频率为11.3赫兹，恰好是人类脑波中与恐惧、幻觉相关的“恐惧频率”。更诡异的是，这段声波在播放后，会导致听者产生短暂的共感幻觉——多名分析员在听取音频后，报告称“看见无数赤脚走向洞穴”，并伴有耳鸣与恶心。
杰克合上档案，背脊发凉。
这不是单纯的排外。这不是野蛮。
这是一种有组织、有意识的守护——守护某种不该被唤醒的东西。
他想起艾米丽视频中那个半藏在树后的人影，那双泛着暗红微光的眼睛，那Y形的仪式疤痕……他们不是在拒绝文明，而是在执行某种古老的职责。
他走出图书馆时，天已入夜。
城市灯火通明，霓虹闪烁，车流如织。可他却感觉像是从一座坟墓中走出，周身冰冷，仿佛还带着档案室里的腐朽气息。
他站在街边，抬头望天。云层厚重，压得极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铁锈味，像是暴风雨即将来临。
手机震动。
一封匿名邮件悄然送达，发件人是一串乱码，标题只有两个字：
“听。”
附件是一段音频文件，大小仅有1.2MB，格式为罕见的.wav8——一种1980年代军用录音设备专用格式。
杰克皱眉。这种格式早已淘汰，普通电脑无法播放。他迅速连接专业音频解码器，将文件导入。
耳机戴上。
起初是风声，海浪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
然后，一声低沉的鼓声响起——
咚……
咚……
缓慢而沉重，节奏与艾米丽视频中的完全一致。
杰克的手指微微发抖。
接着，一个女人的声音缓缓响起，沙哑、扭曲，像是从极深的井底传来，却熟悉得令他血液凝固：
“杰克……别来……它知道你要来……它在等你……”
那是艾米丽的声音。
可那声音……不对。
她的语调平直，没有起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精确切割后拼接而成，仿佛不是她在说话，而是某种东西在借用她的声带。
“它记得你……从一百年前就开始等……格林博士带来了你家族的基因样本……你……是它选中的……钥匙……”
杰克猛地一颤。
基因样本？钥匙？
不等他反应，声音突然扭曲，变成一阵非人的尖啸，尖锐得几乎刺穿耳膜。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像是金属摩擦，又像是某种生物的嘶鸣。
紧接着，鼓声骤然加速——
咚咚咚咚咚！
密集如雨点，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仿佛千万只赤脚正从四面八方朝他奔来。
背景中，还混杂着低语声。
不是英语，不是任何已知语言。
那是一种喉音与齿音交织的怪异音节，像是某种仪式咒语，又像是某种生物的共鸣。杰克本能地想要关闭音频，却发现耳机像是被焊在了耳朵上，无法摘下。
他的视野开始模糊，眼前浮现出幻象：
一片浓绿的丛林，赤脚踩在腐叶上，沙沙作响。
数十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泛着暗红微光。
一座洞穴，洞口刻满眼状符号，洞内有光，缓缓“呼吸”。
而洞深处，一具尸体缓缓坐起——那是艾米丽，她的眼睛是纯黑的，没有瞳孔，嘴角裂开，露出不属于人类的钩状牙齿。
“杰克……”她“说”，“你终于来了……它饿了……”
“不——！”杰克猛地扯下耳机，整个人跌坐在地，冷汗浸透后背，呼吸急促如风箱。
耳机线断裂，插头烧焦，冒出一缕青烟。
他颤抖着抬头望向夜空。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轮月亮。
不是银白，不是金黄。
而是血红色，像被某种液体浸泡过。
而在遥远的安达曼海深处，北森提奈岛的海岸线上，一排火把正缓缓亮起，围成一个巨大的眼状图案。
洞穴深处，某种东西，睁开了眼睛。
沙沙……沙沙……
赤脚踩在泥土上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
洞口的巨石，开始缓缓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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