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泼开的墨，厚重地压在城市上空。霓虹灯在雨雾中拉出一条条光带，映进“Eden”的落地玻璃窗里，被昏黄的灯光搅得暧昧又迷离。

沈言安坐在吧台后，指尖捏着一只银质摇壶，冰块在壶中撞击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像一场只有自己看得懂的仪式。眼神却懒，漫不经心地扫过客人，像是在打量一群无关紧要的影子。

他十九岁，过分年轻，过分好看。眉眼锋利得像刀，笑起来的时候又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坏。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Eden”这种地方坐稳主调位置的，只知道他调的酒像他的人——入口冰凉，回味却能烧到骨子里。

今晚，他的刀对准了一个新客人。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空气里的音乐像被按了静音键。

不是因为来人穿得多隆重——黑色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腕；深色西裤包裹着修长的双腿，步伐不急不缓——而是那种天生的压迫感，像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傲慢。

男人径直走到吧台前，单手撑在台面上，俯身，那双漆黑的眸子与沈言安对上。

“Whiskey，纯的。”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沈言安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纯的。”

男人挑眉，“你在开玩笑？”

“我不跟陌生人开玩笑。”沈言安低下头，继续擦拭一只高脚杯，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男人笑了。那笑意不达眼底，甚至有点危险，“你这杯酒，多少钱？”

“很贵。”

“有多贵？”

“贵到你买不起。”

空气在这一秒像被拉紧的弦。

男人俯身，手指轻轻敲了敲吧台，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沈言安终于抬眼，目光冷得像冰，“我不在乎你是谁。”

两人对视，像两条互不相让的毒蛇，在无声地较量。谁也不肯先移开视线，仿佛一旦退了一步，就会输得彻底。

“有意思。”男人直起身，将一张黑卡推过去，“随便调，最好让我记住你。”

沈言安没接，“我不接受陌生人的施舍。”

“施舍？”男人低笑，“你觉得你配？”

“至少比你配。”

沈言安转身去取酒，动作依旧利落。他选了一只水晶杯，冰块切得规整，轻轻落入杯底。琥珀色的液体缓缓注入，酒香在空气里扩散开来，带着淡淡的烟熏味。

他将杯子推到男人面前，“喝吧，别浪费我的时间。”

男人接过，抿了一口，眼底的兴趣更浓了，“你叫什么？”

“沈言安。”

“很好，”男人放下杯子，声音像夜色里的暗雷，“我会记住的。”

易妄。

这个名字在沈言安耳边并没有停留太久。十九岁的他，见过太多自命不凡的客人，有钱的、有权的、自以为长得好看的——最终不过是一杯酒的时间。

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男人身上的气息，让他的指尖在摇壶上停了半秒。

易妄坐在吧台边，慢慢喝着那杯酒。他的目光并没有离开沈言安，像是在欣赏一件危险的艺术品。

他是个花花公子，换情人比换衬衫还勤，身边从不缺人。但第一次，他对一个人产生了想要征服的兴趣——不是肉体，而是意志。

沈言安的冷漠不是装出来的。那是一种真正的目中无人，仿佛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再没有值得在意的东西。

“你一直这样？”易妄忽然开口，“对谁都这么无礼。”

“对陌生人，是。”沈言安一边调着另一杯酒，一边回。

“那如果我不是陌生人呢？”

“你是吗？”沈言安终于抬眼，唇角勾出一个极淡的弧度，像是嘲讽。

易妄笑了，“很快就不是了。”

他说完，起身，丢下一张名片在吧台上，转身离开。

沈言安瞥了一眼名片。

烫金的三个字——易妄。

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易氏集团少东。

他嗤笑一声，把名片随手丢进了吧台下面的垃圾桶。

凌晨两点，酒吧打烊。

沈言安脱下围裙，走出“Eden”。雨已经停了，空气里带着潮湿的凉意。他沿着街道慢慢走，脑子里却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沈哲。

沈哲是爸爸在他十二岁那年捡回来的“哥哥”。那年冬天很冷，沈哲站在福利院门口，冻得发抖，却笑得很温柔。爸爸把他带回家，说：“以后，他就是你哥哥。”

沈哲比他大三岁，懂事得不像话。会在他发烧的时候守在床边，会替他挡下爸爸的责骂，会偷偷塞糖进他的口袋。

沈言安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人，就是沈哲。

直到有一天，沈哲带回来一个朋友——高大、英俊、笑得肆意。

“这是易妄，我朋友。”沈哲介绍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时的沈言安十七岁，第一次见到易妄。只是没想到，两年后，他们会在酒吧里，以这样的方式再次相遇。

沈哲和易妄是很好的朋友。

至少在沈言安眼里，他们是。易妄偶尔会来家里吃饭，跟沈哲勾肩搭背，像所有年轻人一样谈天说地。沈言安并不喜欢他——那种骨子里的傲慢，让他很不舒服。

可沈哲说，易妄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于是沈言安选择沉默。

没过几年，沈哲就死了。

那天是初春，天空阴沉得像要塌下来。沈哲躺在病床上，瘦得几乎只剩骨头。化疗让他的头发掉光，脸色苍白得像纸。可他还是笑，像以前一样温柔，“言安，哥可能……要先走一步了。”

沈言安没说话。他只是握住沈哲的手，那只手冰凉、无力。

沈哲说：“你要好好活，别学我。”

他没说“别难过”，因为他知道，沈言安不会在外人面前流泪。

几个小时后，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拉成了一条直线。

沈言安站在病床边，很久很久，直到手指冻得僵硬，才松开那只已经没有温度的手。

他死了，在他22岁生日的晚上。

沈言安那时为了给他过生日，给他哥买了一个很大的巧克力蛋糕，可他吃不到了。

真的很扫兴，沈哲。

沈哲的葬礼很安静。

易妄来了。穿着黑色西装，神情罕见地凝重。他站在墓碑前，手里攥着一支白玫瑰，指节泛白。

沈言安没有看他。

他只是在心里想——原来，再亲密的朋友，也不过是送你到这里。

思绪被一阵风吹回现实。

沈言安抬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家楼下。他推开那扇熟悉的铁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沈哲的旧房间门虚掩着。

他没有去碰。

沈哲的东西，他一样没动。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