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的天津,早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吹不散估衣街戏园子里的热闹。锣鼓点儿敲得正欢,台上彩唱刚歇,候场的相声演员已经撩着帘子探了探头,台下立刻响起一阵细碎的掌声。
沈书宁揣着半袋刚买的天津麻花,被父亲沈宏远护在怀里挤过人群。十二岁的小姑娘穿着鹅黄色的短款羽绒服,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黑琉璃,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两侧的楹联。她刚在戏校上完京剧课,水袖还没来得及换下,被羽绒服裹得鼓鼓囊囊,倒像只圆滚滚的小绒球。
“爸,就是这儿吧?您说的那个复出的演员,叫张云雷的?”她嘴里含着半口麻花,说话有点含混,甜香混着芝麻的焦脆味儿在鼻尖散开。
沈宏远笑着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可不是么。你王慧阿姨特意打电话,说她这弟弟今天头回登台,让咱来捧个场。你不是总念叨想学相声里的贯口吗?这位可是从小在园子里泡大的,听听准有收获。”
沈书宁用力点头,嘴里的麻花咽得更快了。她打小跟着爷爷奶奶听戏,京韵大鼓、京剧都学了些皮毛,偏对相声里那些绕口令、贯口着了迷,总觉得那方寸舞台上,单凭一张嘴就能逗得满堂喝彩,是件极神奇的事。
正说着,台上灯光骤亮。一个穿着橙色大褂的年轻演员迈步走上台,身形挺拔,却梳着一头惹眼的黄色羊毛卷,发梢微微翘起,配上那双清亮又带点桀骜的眼睛,活脱脱像只刚从漫画里跳出来的小狮子。
台下先是一静,随即响起几声低低的笑。这造型在规矩森严的曲艺园子里,实在是太过“非主流”了。
沈书宁却看呆了。她见过穿素色长衫、温文尔雅的老先生,也见过穿着新式演出服、活泼跳脱的年轻演员,可从没见过谁能把这样扎眼的颜色和发型,穿出一种又乖又野的劲儿来。尤其是他鞠躬时,黄色的发卷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顶着一团蓬松的阳光,莫名就戳中了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各位老师,各位观众,晚上好。”他开口,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尾音里还裹着点天津话的糯劲儿,“我叫张云雷,今儿个是我回来的头一场,有什么不足之处,您多担待。”
简单的开场白,却透着股真诚。他往后退了半步,站定,抬手理了理大褂的衣襟,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透着点冷白,和橙色的绸缎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活儿是段传统相声《报菜名》。沈书宁原本还在琢磨他这发型,听到“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的起头,顿时支棱起了耳朵。这可是她练了半个月还总卡壳的贯口!
只见张云雷站得笔直,眼神一凛,刚才那点跳脱劲儿瞬间收了个干净。语速由慢及快,字句清晰,像珠子落玉盘似的脆生,一口气下来,中间连个换气的停顿都听不出来。到后来,他声音渐高,带着股子酣畅淋漓的气势,最后一个字落地时,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差点掀了戏园的顶。
沈书宁也跟着使劲拍手,掌心都拍红了。她盯着台上那个微微喘着气、脸上带着点薄红的少年,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原来相声还能这么说,又帅又厉害。
演出结束后,沈宏远带着她去后台道谢。刚走到化妆间门口,就见张云雷正对着镜子摘头套,露出底下原本的黑发,发梢还带着点被烫过的卷曲。他大概是听到了脚步声,转过头来,看到沈书宁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腼腆的笑。
“沈叔叔好。”他打招呼,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沈书宁身上半露的水袖,“这是……”
“这是我闺女,沈书宁,跟你王慧姐学过几天京韵大鼓。”沈宏远把女儿往前推了推,“书宁,叫张叔叔。”
“张叔叔好!”沈书宁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眼睛还是忍不住往他身上瞟。刚才在台上没细看,这会儿才发现他的橙色大褂袖口有点磨边了,领口也沾了点灰尘,想来是许久没登台,连像样的行头都凑不齐。
她忽然想起自己背包里的东西,赶紧把半袋麻花塞给父亲,拉开拉链翻了半天,掏出一个用深蓝色锦缎包着的长条形包裹。
“这个,给你。”她踮着脚尖递过去,小脸有点红,“我听王慧阿姨说你刚回来,可能缺件大褂。这是我奶奶给我做京韵大鼓演出服剩下的云锦料子,我让裁缝师傅改了件小尺寸的,天蓝色的,你穿肯定好看。”
张云雷愣了愣,低头看着那个包裹。云锦的光泽在昏暗的后台里流转,一看就价值不菲。他刚回来,手头拮据,身上这件橙色大褂还是师娘王慧找出来的旧物,实在不好意思收这么贵重的东西。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拿着嘛!”沈书宁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仰着小脸认真地说,“我刚才听你唱了,特别好听。我奶奶说,好角儿就得有好行头。你要一直唱下去,唱好多好多场,我还来听!”
她的眼睛太亮,里面映着后台昏黄的灯光,也映着他有点无措的脸。张云雷捏着那个还带着小姑娘体温的包裹,忽然说不出拒绝的话。
“那……谢谢你啊,小妹妹。”他挠了挠头,黄色的发卷又微微晃动起来。
“我叫沈书宁!”她强调道,又补充了一句,“你一定要继续唱下去啊!”
说完,她被沈宏远拉着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张云雷还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个天蓝色的包裹,夕阳从窗户斜照进来,给他的侧影镀上了一层金边,那模样,比刚才在台上还要好看。
沈书宁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半根麻花,心里忽然觉得,今天这麻花,好像比平时更甜一点。
她不知道的是,许多年后,当她站在德云社的后台,再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对方会笑着叫她“小师妹”,会记得她送的那件天蓝色云锦大褂,记得那个捧着麻花、眼睛亮晶晶的小姑娘,曾说过一句“要一直唱下去”。
而此刻的风,正穿过天津的胡同,带着戏园子里的喧嚣和麻花的甜香,悄悄埋下了一颗名为“等待”的种子。